我是东台人 发表于 2012-11-29 19:04:44

摇啊摇,摇到新东桥



盛夏,东方刚露出鱼肚白。母亲把我从纱布蚊帐里拽醒,说起来上街。这是昨天说好的,我兴奋地疯到午夜才睡。此刻正在觉头上,就跌跌绊绊地被母亲牵到泊在墩子河边的那只小木船里。
小时候,在我们里下河水乡那儿,进城都叫上街。而小孩上街意味着既有好玩的又有好吃的,无异于农历过大年。一年上街也不过一两次,春天赶庙会,腊月到浴堂洗个澡。

晨风习习,河水莹莹,船在“欸乃”的橹声中轻摇轻摆地游行,两岸翁翁郁郁的青苇长廊似的向后匀速倒去,早起的鸟儿几声啾鸣调皮地掠水而飞。朦胧雾气中,母亲站在船梢一人摇橹,瘦削的身子随着弯弯的橹把悠悠地前倾后仰。我蜷缩在船仓里,身旁是一把把剪扎好的山芋头。天如蛋青,还没放亮,半个月亮还挂在头顶上,船若摇篮,不一会儿我又蜷身而眠。突然,小船“磕绊”撞岸,一震醒来。似乎一顿饭工夫,我们已到了城里新东桥下。荡漾的涟漪倒映着岸边的高树和楼屋。收橹,系船,上岸,母亲那软溜溜的黄杨扁担上肩,挑着两箩山芋头在前,我尾随其后。一摞摞红绿嫩鲜的山芋头摆在桥边,我紧靠着母亲席地而坐。太阳软软地照在桥上,这是七里长街最繁华的地方。背倚桥栏,只觉眼前一双双脚有木拖、有草鞋、有布鞋、有赤足,一条条腿挤排如林,向前蠕动,城市仿佛睡醒了翻过身又是一天热闹。母亲既不叫卖也不抬价,面前小山一样的山芋头却渐次降落。因为早,还是独市,所以卖得快,买者都是纯朴如母亲般的农民。山芋头买回去插入地里个把月,就有一季又粉又甜的红山芋。没到两个时辰,我们卖罄收摊。“乖乖,去买麻团。”街上人头攒动,母亲两箩一叠背在身后,左手搭在扁担上,右手紧紧地攥着我,一步步挪向桥东麻团铺。此刻,生意正忙。师傅从油锅里捞出两只,还冒着热气。因为馋,因为饿,我捏住一只一咬一大口,直烫得舌头乱滚,脸角抽搐,把吃进去的一口吐出来。手烫得往后一甩,油糖水滴到光背脊上,火辣辣地灼痛,迅捷红肿起泡,母亲心疼得又急又慌,又喊又哭。浅浅地抚擦我后背,铺前一圈人欷歔不已。个把月后痊愈,还落下手指头大的疤痕。那年我十四岁。从此,我看到麻团就是一身颤栗。

水乡人家,偶尔上街都是两条腿,有货就行船。两年后,还是夏天,姐姐带我乘船去卖草绳,这次姐姐与邻居婶妈轮流摇橹。我也踊跃尝试,不是用力过猛橹滑下吊头,就是嫌轻辐度小。始终不得要领,弄得船在河心旋转。望见新东桥,已是日上三竿。一条条农船、凫船、邦船以及做生意的带篷子的连家船,依岸排成长龙。河里几只肥肥的黑灰鸭子昂头浮水,一点不怕人。那阔大的石码头上,城里几个大姑娘在淘米汰衣一个个鲜亮如仙。特别是那白得耀眼的小腿肚,久居乡野的我,看一眼心就“怦怦”地跳腾,充满无限遐想。我和姐姐年龄都不大,抬着一大网兜草绳跟在婶妈后面,到东窑汪的厂里卖。厂里收去,说是要用其捆沙轮和瓷碗。那个收草绳的胖子手脚麻利,慈眉善目。在那艰难的岁月,姐姐和我捏着零碎的块票和角票,心里像灌满蜜一样地甜。姐姐作主,我们一人一只肉包,还买了一只带给母亲。我吃得嘴边油汪汪的,眨眼吃完,姐姐把自己剩下的一半给我。我一口吞下,噎得眼睛直翻,头又摇又伸像鸭子,姐姐好一阵嗔怪。因为平日里根本尝不到肉味,边吃肉包,边想到姐姐搓绳。一个半肉包吃下去,到中午都咳馊道味。夏夜的月辉粉一般地洒在院落里,母亲和姐姐静静地坐在小木凳上搓绳。面前是一捆沾水的稻草,清香四散。每搓一段,吐口唾沫在手心润湿手掌,及至手臂长,右屁股一抬,把绳子往后一拖,一圈圈如蛇盘眠。绳头扭动如在手上乱舞,母亲高兴时还会哼几句孟姜女哭长城的曲调,在这夜晚明亮而动人。边搓绳边要驱蚊,所以那时只要听到院落里“啪啪”声,左邻右舍都知道女人们又在搓绳。这样的情景在我脑海里深深铭刻,几十年了从来不需要想起,永远也不会忘记。

那是农村联产承包前一年,我高中毕业,考大学名落孙山。正值暑假,想出去学“木瓦”,生产队长威严地说必须要交管理费,不容置喙,一锤定音。家里穷,没钱交,于是我便插进队里“老头班子”劳动。那天,队里安排我一大早到城里买粪。我欣欣然,这次是我自己摇橹去。多年的水乡生活,我已学会撑船、摇橹,罱泥、挖墒。单人空船,行如疾风。晨光初露的时候,我细细地端详默默跨卧在玉带河上的“新东桥”。三扁担宽不到,东西两端衔联七里街,桥面中间鼓凸如女人的三月身孕。桥下流水潺潺,舟楫悠悠。桥上行人接踵,不时还有人推着骑着自行车傲然而过。那时节,自行车在我们水乡还是凤毛麟角。买粪还早,公家没上班,于是我漫步街头。一阵风来,一股香鲜的鱼汤面的味道直穿鼻翼。抬头四顾,只见桥西南有一家面馆,门前热气腾腾。此时,肚子真有点辘辘叫唤,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向队里会计借的一块钱。每碗面,一毛五分,而烧饼一只三分。吃面,还是吃烧饼?我莫衷一是。不一会儿,口袋里手心渗汗。“吃面。”我下定决心,沿阶而下,排队买筹。突然,无意间眼前一亮,前面排队的那女人回眸张望,与我的眼光撞个正着。“是你呀,老同学。”她一脸惊喜。“爸,再买一碗。”她扭回头迅速对身边买筹的男人说。那是他爸,我们公社砖瓦厂的“一把手”,我认识。她是我们班的黑牡丹,苗条漂亮,就是皮肤有点黑。我们在班上成绩都遥遥在前,她作文比我还好。我们彼此暗暗较劲,你追我赶,两人话虽不多,但心照不宣。只不过当时我心高气盛,报考的是大学,离分数线差九分。她报考的是中专,被盐城卫校录取。眼光扫过去,她穿了一件铜钮扣的白衬衫,配一双塑料白凉鞋,这在当时已经非常前卫,是我们农家孩子望尘莫及的。个把月不见,眼前的她袅娜多姿,比在学校更加水灵更有气韵。“复读,你明年准能考上。” 她说个不停,她爸凛然择座。我未插一句话,只是低着头生涩地笑。在他爸有点威慑的目光和她兴奋的絮叨中,我埋着头一声不吭,三口两口一碗面条下肚,连鱼汤上漂浮的每一粒芹花都没放过。只知道香,其他什么也不知,吃得满头大汗,背脊后湿漉漉淌下汗来。她不紧不慢地吃着,细嚼慢咽,只顾说话。“你差什么复习书,到时写信给我。”她还在劝我复读。我站起身用手捋过嘴边,急急谢过她爸,逃也似的离开,背后能感觉到她爸那冰凉的眼光如芒如刺。一个是干部家千金,一个是农民穷小子。一个金榜题名,一个名落孙山。昔日是同学,如今已然天壤之别!一口气跑出面店,一脸汗水。此时,太阳晒在头顶已经热闷覆压,新东桥上已满是步履匆匆的行人。

后来,我真的考上了。后来,我回乡教书了。后来,她在城里结婚了。后来,她随军远走天涯了。而今,她在南粤滨城,过得可好?摇啊摇,摇到新东桥。秋煦里抚摸沉浮起伏的人生,承恩得惠无法细数,风花雪月可待追忆。只是心底最深处时常柔细如绵温润如水,谢母亲,谢姐姐,谢她……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作者: 高贵行  

月塘诗侣 发表于 2012-11-29 21:17:52

老东台还真是挺有风味的,怀旧的人宁愿活在过去里。

简单 发表于 2012-11-30 15:11:54

看标题,我以为是谁喝多了呢。;P

我是东台人 发表于 2012-11-30 19:41:26

我已经很久不喝酒了!;P

芳年华月 发表于 2012-11-30 22:45:02

麻团爱吃。。。

半月弯刀 发表于 2012-12-1 00:05:45

糍粑~

守望幸福 发表于 2012-12-1 05:23:33

在我印象里只记得有个北关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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