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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白马月亮草★前半卷1—49节 [打印本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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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月塘诗侣    时间: 2011-8-9 16:01
标题: 白马月亮草★前半卷1—49节
[b][size=4][color=#ff0000]★白马月亮草★前半卷如下——

[/color][/size][/b]一    七绝花之六妹：小月青梅杨朝夕

小月梅眼下开得正好，红簇簇地拥在寒枝上。风来一颤，迎人似语。
有一场雪压压也好。雪未至，便教这一树的红梅就张扬着、喜悦着，令她不忍去看。
有一场雪又如何呢？她己是一堆雪，在绮影筑堆积了五年，洁白而冰凉。待立起身来，簌簌下一地的花瓣，始终不能抵御轻寒的颤栗。
绮影筑并非欣赏小月梅最佳之所，虽一桥之隔，但就觉遥远了。不知是否被思卿桥下蒸起的水雾掠占去了，本自浓浓的芬芳传到鼻前，须紧闭起双眼去深吸。若说清香本该是淡幽一些的，言语中不免含带一丝悲凉。
浓郁的时候还是须在枫晚亭沏几杯茶，谁也不多话，谁也不说话，就听那首百弹不变、千听不腻的曲子——“小月淡幽”。
浓郁的时候，淡幽更见高雅。但当淡幽果至，浓郁恐怕就令人厌恶了。
杨朝夕在小月梅下深深呼吸了一口，甚至不惧浓郁得有些刺鼻。此行很遥远，她需要留驻一些浓郁的芬芳，待他日慢慢侵消。
慕容缥茗在思卿桥桥头上等她三个时辰了，却只问了一句话。
杨朝夕也只回了九个字：姐姐，刚才你说话了么？
当一个人根本都不知道你在说话，就更别试图她接受你的意见了。
慕容缥茗别过头看了一眼思卿桥下的湖水，不再多言，匆匆离去。
湖面掠过一丝凉风，皱出一朵云，遭谁拈起一般向远处漾去。
待杨朝夕行至桥尾时，忽的琴声乍起，自绮影筑中娓娓传来。朝夕心头一颤，这曲子在沉寂五年之后再度响起，依旧带着那份令人难以自制的魔力。
“小月淡幽”是这支曲的名，也是奏曲者的心。
而此世间唯一奏此曲者，此刻正被这唯一所冰寂。挟凛冽的风、酷寒的雪扑面而来，只须添半份内力，便足以令人手足皆僵。
霜白了杨朝夕的眉毛，雪埋了杨朝夕的双足。直到奏曲人在一声叹息后将弦声捏断，禅坐的背影在风鸣过后，渐又如一堆白雪。

盛凝馨忽又笑了，却未回身，吟吟向杨朝夕道：“我是真的不配再奏此曲了！”
杨朝夕愠去眉尖的水滴道：“嫂嫂，只一支曲子，你能奏出那么多的变化。如此生动有趣，是真性所发，何言配字？”
盛凝馨闻言又是一笑，立身转至杨朝夕身前，慈爱地抚摩青稚的面庞道：“夕儿长大了！漂亮了！也比嫂嫂聪明多了。”
杨朝夕耸身搂住盛凝馨的脖子，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诉道：“嫂嫂最疼我，夕儿明白嫂嫂舍不得我离开小月塘，更舍不得我长大。夕儿答应嫂嫂一半，就是和嫂嫂在一起的时候，永远不长大。”
盛凝馨眼眶有些湿润，轻拍着杨朝夕的背道：“其实你哥哥更舍不得你离开，说是和左风尘去点绛台对弈。依我看，九成是去墨花林中卖醉去了，他是心疼，见不得你走。”
杨朝夕松开双臂，对着盛凝馨用力地点点头道：“倾城哥哥最怕夕儿没出息，在江湖上损了我爹娘的盛名。”
盛凝馨抿唇轻笑一声道：“杨奇侠和谢贤君的女儿若没有出息，盛凝馨我怎么会将小月塘总管一职托付于她？”
“因为哥哥和嫂嫂疼我嘛”杨朝夕狡黠地一笑，继而自怀中掏出一物置于盛凝馨的手心正色道：“嫂嫂，夕儿要走了。夕儿心中永远记着嫂嫂在牵挂我，我也会牵挂着世上最好的嫂嫂。绮影姑姑和玲珑姑姑过世很久了，夕儿不敢令嫂嫂忘尽曾经的美好和伤痛，但希望嫂嫂奏的曲子淡幽而不悲绝。嫂嫂，你有夕儿、倾城哥哥，还有整个武林正道对小月塘的期望。”
杨朝夕长言及此，泪盈双眼，不意再惹得嫂嫂触目伤情。松脱盛凝馨的挽手，飞身而出绮影筑。
盛凝馨痴立良久，忽的扑身于萦梦琴之上，正待奏之，手心飘落一瓣梅花，上镌二字：戒琴。
谁又知，琴易戒，情难戒？

“塘主……”慕容缥茗正待言语，被盛凝馨举手止住。
“去墨花林。”盛凝馨飞身出筑。

二    七绝花之二姐：绿蝶药仙顾蓓翌

秋雪城很多年没有下雪了，这次却下得特别大。
老百姓都还记得，那年韩秋雪和仇断水城头一战，当时雪也下得特别大。
韩秋雪将手臂间的女孩缓缓放下，女孩平躺在雪地上，唇角的血渍己经结斑，却红得格外省目。
仇断水扬刀指向韩秋雪道：“我仇断水不是什么好人，你韩秋雪也好不到哪儿去。我杀一个臭丫头，你杀我十六个弟兄，这笔帐怎么算？”
韩秋雪剑挟左胁，双臂环抱，默而不答，一堆莹莹的雪堆在他臂弯中。
武林中人算帐不用算盘，金铸的算盘也算不出明日的生死。
天地默默，女孩默默，秋雪默默，雪也默默。
仇断水终耐不住性子，挥刀直砍韩秋雪面门，大吼一声道：“你是找借口占我断水城！”
韩秋雪摇了摇头道：“我不是，真的不是！”
雪花大片大片地下落，而臂弯中的积雪却无以复加，纷纷溢落在仇断水纠结的面庞上。
韩秋雪怀抱着他的剑，成为此城的城主，断水城亦更名为秋雪城。
韩秋雪至始便没有给过城里的老百姓任何承诺，这些年秋雪城的繁华己证明了一切，让传颂当年一战的人，都学会了用一个词汇：暖雪。

“犹觉身上雪缤纷，梦在微眠土里寻。晚种清香归木枕，晨招七彩镀襟裙。乱丝不束存心懒，醉眼半眯着意晕。我看浮云偷看我，由人笑我辱斯文。”
诗吟罢，卧雪而眠的他拍去身上的积雪，看了一眼来人，微微一笑。
来人不是一个人。是人，但不是一个。
那身长者头戴宽笠，裸剑负背，白袍飞扬，在雪后的阳光中一耸，如铁枪般刚毅冷锐。
身低者却不似武林中人，生得一副唇红齿白，更在澄净的雪后阳光中，双颊如玉剔透。
卧雪人又是一笑道：“杀人如麻的浮云兄几时收了这么俊俏的徒弟？”
身长者微微抬首，宽笠下射出两道锋利的目光，扫向卧雪人。
“我六弟。”稍作一顿继问道：“秋雪呢？”
卧雪人遭他寒目一扫，不禁也收起笑态答道：“你找他作甚？韩秋雪现在是要家有家，要妻有妻，再生个儿子，就待把抱剑为神的名号换作抱子为父的人了。”
骆浮云背负的裸剑震颤一声，宽笠上结块的冰雪顿时滚落下来。
卧雪人撅撅嘴道：“三载难改其性，见兄弟如见仇人，你骆浮云确是这天下杀气最重之人！”
骆浮云除下宽笠，现出一张久历风霜的沧桑面庞，对卧雪人朗声道：“骆某出道第一战，与抱剑为神韩秋雪、无相诗丐方春晓并肩杀敌一百余众，风流犹存，追怀不止。时逾三载，今骆某为当时盟约而来，若有相违昭月之誓，骆某见仇人，杀仇人，见兄弟，杀兄弟！”
“哈……”诗丐方春晓实难一忍，放声笑吟道：“小月合当做把犁，耕思耘梦碎石矶。妄言往事难消化，撒向尘泥可喂鸡。山哺朝阳吞与吐，恩泽骏马绑和骑。纵然生就双飞翼，但问天高何处栖？”
“哥哥，你叽歪一大堆叮咚叮咚的，我听不懂。”骆浮云六弟一旁插话道。
方春晓僵了一僵，对骆浮云摇头苦笑道：“你六弟说得没错，我也不懂，懂就不会在这里了。”
骆浮云压下声对六弟燕斐然冷冷道：“现在我离开片刻，你己经死了。”

燕斐然闻言似更不服，右手己按住剑把。
方春晓陡地跳立起身，侧目道：“单骑，风衣，盏茶。”
骆浮云背负的裸剑竟自弹飞出来，杀气暴涨四周，雪扬丈许。燕斐然脚下一个不稳，不由得连退至韩府大门前。
方春晓竹剑如涛，绽出千百朵雪花，煞是绚丽夺目，皆向前来的驭马人涌去。
骆浮云未及回身，却五指尽张，运将浮云剑如一道闪电，循着来人气息直刺过去。
“叮”，浮云剑如中金石，势尽而落。
“啪”，诗丐的竹剑虽满蕴内劲，亦随之断裂。
一声马鸣响起，来人不躲、不避、不停、不缓，竟欲自骆浮云首上飞渡。
骆浮云俯首见雪地上一大团雪影涌来，全身内劲集于一处，举掌直拍马腹。料想驭马之人不死，其马一亡，必将失势而坠。只消一个破绽，浮云剑可令对方死一百次、一千次。
料所难料，那驭马人竟临空提住马鞍，将骏马整个地翻将上去，任由骆浮云内力浑厚的一掌击在其后背上。掌势未消，却被驭马人借力放下骏马，飞驰入韩府中去。
燕斐然扶定门框，感觉一颗心快自嗓子间跳将出来。
骆浮云轻拍去宽笠上沾染的雪点，对方春晓悠悠道：“盏茶？你的判断出了问题，还是这茶喝得太快了？”
方春晓细抚断裂的竹剑回道：“来者轻功匪夷所思，在下都未曾得见剑是如何断的。举马过人此等轻功，恐青梅山钟隐再世，亦难匹之。”
“又是你的判断？”骆浮云冷冷道，转而呼唤痴立中的燕斐然。
“哥哥”燕斐然自惊愕中醒来答道：“绿色的姐姐！是绿色的姐姐！”
骆浮云苦笑一声轻喃道：“绿衣女子，绿衣女子……”

三

“不进去？”方春晓似感近晚的寒气。
“他会出来。”骆浮云傲立雪中答道。
“绿衣女有没问题？”方春晓又问。
骆浮云略一思忖道：“没有问题的话，我们等三年也等不到人。有问题，则在一瞬间。”
方春晓点点头，不再言语，持一截断竹在雪地中写诗。他写诗的时候最专注的恰恰不在诗内，而在诗外。
一些细微的雪花开始飘落，天色黯了下去。
当绿衣女再次出现在韩府门前，方春晓的绝句尚差一句。这令他好生遗憾，但骆浮云激起的杀气己将前三句留下的雪痕抹去。
绿衣女这番却是牵马而行，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姣美的面庞，又黑又大的眼睛闪烁着慈善而聪颖的目光。碧绿的华裳有一圈洁白的花边，尚坠着两只核桃大小的响铃，一步双响，甚是逗人。蜂腰右侧一柄镶着蝴蝶的剑鞘斜插着，左侧则出人意料地系着染作金、红、绿三色的葫芦。
绿衣女牵马行近二人，现出带着两酒窝的笑容。
与骆浮云擦肩而过时，骆浮云忽道：“擅闯韩府能活着出来的，你是第一人。”
绿衣女侧面看了一眼骆浮云，又作一笑。
方春晓犹吟风抹之诗：“迎风一叹寒秋雪，白了青山白了人。笔落无声心旷野……”
绿衣女翻身上马，一串响铃骤起又渐杳。不过眨眼功夫，人去百里外，但余幽音绵绵而来：“那年春晓自浮云。”
骆浮云仍自蹙眉，方春晓惊呼一声：“不好，我们上当了。”
骆浮云闻言恍然失色，怒吼一声，立身处两丈之内的积雪尽被吹散。

“茶是好茶，入腑清凉，抹唇微香。只是……”燕斐然欲言又止。
韩秋雪微微一笑问道：“只宜消夏，不宜冬饮？”
燕斐然摇摇头反问道：“普天之下，当属何地梅树最佳？”
韩秋雪点点头答道：“青梅山位处蜀地，独有一奇幽之所遍种梅树，惜种者种之非为梅之本身，虽得梅意，未精农作之法。小月塘小月梅冠绝天下，只一树之秀，时逾数百年，堪为奇树，惜孤绝而凄，未可暖人而知春归。”
略一沉吟继道：“梅山！唯有此地天宜地适，更得海孤帆海掌门这般精于农作之人，可教梅之本身尽意绽放、无尘无扰。取之梅枝之雪，深地酿之，来年入茶，那才是冷香溢天下的极品梅雪茶。”
燕斐然哈哈一笑道：“姐姐真知味！”
韩秋雪晒然一笑，摇首惜叹道：“梅山派，只道是江湖小派，实是龙卧于野，龙卧于野！”
燕斐然痛饮一口清茶道：“姐姐过奖了，斐然差点也被姐姐神乎其神的易容术所蒙蔽。直到那真的韩秋雪驭马而去，斐然才自马蹄的轻重不同上分辩出来。姐姐骑马居然是掩人耳目，一路以卓绝的轻功提升马速，太神了，太神了！”
绿衣女立身至窗前道：“秋雪大侠一胆赤诚，但说保得其兄弟平安，即作此镖圆满。方春晓候于韩府门外己达数日，秋雪大侠难以脱身，故致信神风镖局向我爹求法。顾蓓翌我才凭借雕虫小技移花接木，能瞒过骆浮云、方春晓两位大侠实属意外。只是……”
燕斐然点点头忙答道：“姐姐你放心，斐然虽然初涉江湖，但还识得这江湖法则。骆四哥虽在江湖有好杀之名，却最是疼我。有我在，四哥断然不会伤害到姐姐。”
顾蓓翌向燕斐然一拱拳道：“多谢斐然小侠，蓓翌己吃过你四哥一掌，再吃一掌也无妨。只是……韩秋雪避而不见……”
“我知道三年前的昭月之盟……”斐然差点脱口而出，忽感此事非同小可，即刻语止。
顾蓓翌乃神风镖局总镖头顾神风独女，随爹爹久历江湖，焉不知君子一诺千金重。而这正是她深深忧虑之处，韩秋雪大侠岂是轻弃信义之人，作此抉择，必有极大的隐情。秋雪重咐顾神风要保其兄弟平安，便更令人深思，是什么可怕的事己发生或将发生，会令他毁诺辞友？
其中的奥秘顾蓓翌实在无暇去探究，这趟镖要完成，就必须让韩秋雪的兄弟们蒙在鼓里。蓓翌初始觉得爹交给自己的只是个有趣而简单的任务，现在才觉得要想做到既不伤害韩秋雪的兄弟，又要在其精明的兄弟前保证任务的完成，实非易事。遂朗声对燕斐然道：“你四哥不追究我，还有那方春晓大侠怎么办？”
燕斐然想及不久前骆浮云对自己的劝告，又燃起对方春晓不服之心，遂言：“断剑之人，何足道？”
顾蓓翌一笑道：“你四哥的剑若也是竹制的，怕也断矣。我这绿裳非寻常之物，以武艺论，挨不到你四哥那一掌，我己经亡于竹剑之下了。”

“现在也不迟。”骆浮云挟着盛怒冲进堂来，挺剑狂刺顾蓓翌。
顾蓓翌只守不攻，一堂之地，竟困不得这一只蝴蝶，翩翩几下便化解了骆浮云凌厉的攻势。
骆浮云对方春晓怒喝道：“更待何时？”
燕斐然急得哇哇大叫师哥住手，未知这骆浮云一旦暴开则性如烈火，非但不听其六弟急切的劝道，居然怒烧其心，将宽笠一甩向燕斐然攻去。
方春晓持断竹狂挽几个剑花才止住宽笠攻势，一声暴喝道：“浮云，你真当是杀人魔王。”
骆浮云追杀不得轻功超绝的顾蓓翌，暴喝一声，直令桌面茶水尽洒于地，方止。犹火目如炬，怒瞪顾蓓翌，收剑不语。
燕斐然己然失色，方春晓安抚其心的话，半句也没听得。
顾蓓翌落下即对二侠拱拳道：“恕小女子顾蓓翌得罪，某遵主意，望二侠海容！”
骆浮云稍稍平息，重坐于椅狠狠道：“韩秋雪，我骆浮云从此没了你这个兄弟！他日得见，刀剑先问。”
方春晓对顾蓓翌拱拳一笑道：“女侠原来是神风镖局顾神风的千金，失敬失敬。”顾蓓翌抱拳还礼一笑。
方春晓言道：“顾女侠，方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？”见顾蓓翌托掌相示，方春晓继道：“此番过后，可否由我们自家兄弟处理内事？”
骆浮云极见不得方春晓这副世相，呼也不呼六弟燕斐然，飞身远去。
顾蓓翌正一愣之间，方春晓又言道：“想必女侠随你爹久历江湖，方某不言套话。秋雪此举非同寻常，若牵连危及贵镖局，恐怕韩秋雪本人也要抱憾此生。所以……”
顾蓓翌闻言心忖一番，答道：“方大侠此意，蓓翌心领。若教此作天机，非你情我愿能改变。然方大侠良言，蓓翌谨藏于心。”
方春晓连颔其首道：“实言，实言！但愿秋雪平安，兄弟终归是兄弟，死亦同归，他该懂的。”
方春晓辞别顾蓓翌，却不见了燕斐然的踪迹，未知他是追他四哥去了，还是去了别处。
天色己晚，雪浓寒重。
一声断竹脆响，方春晓歌诗而去。

四

盛凝馨收拾完细软刚出门，却发现凝馨阁前己围了一群人。
居前的谢倾城深情地看着盛凝馨。副总管慕容缥茗立于倾城左侧，含愧垂首，但不敢与视。再后是小月塘三位长老左风尘、刘古今、丁稀浓。最末是三位女护法墨染云、沐青卿和木沉影。
盛凝馨一时不知如何解释，只将手中的包裹死死地抱紧。
“馨……”倾城轻柔地呼道。
盛凝馨突举右手止住倾城，左手将包裹更加贴紧自己的胸膛。
倾城愁眉渐蹙如山，忽地传来“卟嗵”一声，三护法木沉影跪于当场道：“沉影抖胆恳请塘主三思而后行，塘主若执意以有孕之身远行，放心不下的，将是小月塘的全体弟子。”
墨染云、沐青卿随之跪求盛凝馨三思。
盛凝馨看了一眼谢倾城，轻抚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，星泪盈眶。
“馨”倾城沉声柔诉道：“不舍，予人温柔；舍，予人自由。她的路，她自己走，你又能帮她多久？”
盛凝馨掩面轻诉：“她也是我的孩子，从前和以后。”众人皆默。
半晌，大长老左风尘前行一步拱手道：“老臣追随塘主开辟平安净土小月塘以前和以来，未曾见有一派首领有如此真善情怀。老臣曾誓言：塘主所愿即老臣所愿，塘主之体即老臣之命。然今日塘主以有孕之体试图远行，老臣万万不能答应。望塘主三思！”
三长老丁稀浓深叹一声道：“塘主宅心仁厚，却屡经情伤。如二塘主梦绮影、三塘主上官玲珑和四塘主杨奇侠犹然在世，五塘主水潮舟不曾离去，萦梦琴声何致那般凄伤？而今，朝夕便是塘主心中最深的牵挂……”
二长老刘古今亦前行一步拱手道：“老臣恳请塘主珍重凤体！朝夕虽年幼，然其武艺己不在其父杨奇侠、其母谢贤君之下，担当小月塘总管以来识大体、知分寸，非草莽之徒。江湖虽多艰险，然百炼可成钢，此等风霜又何足挂齿？如塘主不能释然，古今愿代替塘主行此一遭，暗中解其危、平其难。”
“对、对、对”左风尘连颔其首道：“二弟所言极是，我等才能虽与塘主天壤之别，江湖阅历倒还是有斤有两。”

盛凝馨走近众人几步，将包裹托起示于众人道：“夕儿离开小月塘不过数日，墨染云轻施小计便能骗得她的盘缠，这却教我如何放得下心来？恐怕奇侠义兄和贤君妹妹的在天之灵，亦要怪我这个做嫂嫂的绝情寡义。更何况……”
“何况什么？”倾城催问道。
墨染云接言答道：“秋雪城似有异变，我急着回来禀告塘主，也不知那里现在是何情况。”
“糊涂，糊涂！回来作甚？”倾城怒斥道。
慕容缥茗进言道：“圣主息怒，异相尚与朝夕无干。即便有变，染云之能也是助力不上。”
盛凝馨向大家述道：“秋雪城城主韩秋雪虽与我小月塘无所往来，江湖上也是位正气轩然的大侠。染云回报韩府来过三男一女，且有打斗发生。而后再探知，三男居然是韩秋雪的结义兄弟，一位是丐帮的无相诗丐方春晓，一位是浪迹江湖的无鞘游侠骆浮云，另一男一女在江湖上倒是无名。”
左风尘插言问道：“如斯，何异之有？”
盛凝馨答道：“午时之斗，便在门前，主人韩秋雪却始终未曾露面。”
倾城渐平怒怀，高声言道：“染云用心于夕儿，尚能对周遭了解得如此端详，难得、难得。”
木沉影识倾城之心，示意沐青卿起身，继而扶起墨染云。
墨染云拱手道：“谢塘主、圣主宽恕云之过！染云恳请给予将功补过的机会，暗佐朝夕总管！”
盛凝馨却摇首将包裹递予谢倾城道：“不必了。诸位之意，己慰我心。夕儿终须自立，奇侠和贤君皆是饱历风尘之人，我这做嫂嫂的太过溺爱，恐也是有违夕儿父母之愿。一切，就只剩下恒久的祝福。”
众皆无言。
小枫林最后一片叶子旋过众人之首，在急风中向宽广的天外而去。

一瓣鲜艳的梅花落在杨朝夕的秀发上，犹自清香怡人。
杨朝夕松开搂紧的双臂，向天惊异地张望。
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，向杨朝夕呼道：“姑娘，进来喝碗热汤吧。”
杨朝夕冻得红扑扑的小脸绽开一朵美丽的鲜花答道：“谢谢婆婆！万一现在有人来买，就会错过的。”
老太婆摇首道：“姑娘若非出此高价，老身便可买下，也免得姑娘在此受罪。只怪老身家涂四壁，要是姑娘不嫌弃，将老身这袄子穿上？”
杨朝夕摇着小手，挺直身板向老太婆谢道：“婆婆，不要紧的，我会武功，不怕……啊呸……”话未尽，一个喷嚏打了出去，掩涕不及。
老太婆不禁一笑，眼中似乎也扬溢出春意，又轻叹一声，转身将门关上。
片刻，老太婆端出一碗热乎乎的饺子给杨朝夕。
杨朝夕千万不肯受此恩惠，直至老太婆又哄又骗地捧出一堆柴火，只道拜托朝夕生起火来，将门前积雪化尽，以利人行。基此劳务之托，杨朝夕才肯将一碗最香最美的饺子吃了下去。
日将夕矣，难得买主，朝夕却依然开心得不得了，仿似这般的江湖，才是她最爱的。
些许对哥哥嫂嫂伯伯姐妹的依恋之情，非但无半点凄凉，亦暖春如自心来。
她便是这般快乐，便要这般快乐，亦只取此快乐。
一行秀字——“卖剑，纹银三十两。”
风吹了雪掩，雪掩了再描。

五

当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眼中，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路人，一位行色匆匆的落魄少年。
当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中，不过是市井中一民女，一位颇有点古怪的卖剑小姑娘。
燕斐然之所以向她询人，只是因为坐地为摊的人，才更留意每一个过客。
杨朝夕却摇了摇首，这令燕斐然更加失望，想必骆浮云并非走的大道，行踪则更难确定。
燕斐然急行几步，忽又回身，掷下一锭元宝，随后又转身离开。
杨朝夕却追上前去拦他道：“公子请留步！”
燕斐然很疑惑地看着她。
“公子”杨朝夕将元宝托送于燕斐然道：“多谢公子施恩！在下的剑远不值三十纹银，一锭元宝更无以找还。何况，公子尚未取走此剑。”
燕斐然微微一笑道：“无妨，便作询路费。”
杨朝夕拱手道：“公子之意，在下心领。无功不受禄，望公子收回元宝。”
燕斐然转念一想，骆四哥行踪莫辨，追之莫及。而天色己晚，腹中饥漉，倒不如找个人酒楼闲叙，便对杨朝夕道：“姑娘似非城中百姓，燕某亦是天涯浪迹客。眼下天色己晚，不如找个地方充腹、打尖如何？”
杨朝夕面露难色，燕斐然亦非不解，趋前取回元宝含笑道：“你的剑，我买下。但终须寻个明处验货吧？况可换取些碎银来买下此剑。”
杨朝夕方自释然，红扑扑的小脸现出两个可人的酒窝。
“姑娘真好看，有似初开的梅朵。”燕斐然不禁盛赞道。
这一说，朝夕的小脸更酡红开来，匆匆行至“闻琴客栈”前才停下脚步。
燕斐然抬头看匾，暗觉奇异，通常客栈名多含平安、安康之意，这客栈名却起得如此风雅。
不及多思，小二己上前引道入座。

——“此琴可待成追忆”
这菜名令燕斐然大吃一惊，细一看，差点没跳起来。
一块巴掌大的豆腐，上面横竖搁着几根纤细的青葱，中间直笔笔地插了棵小青菜。
“这……这是你……”燕斐然瞪圆眼珠，傻愣愣地向杨朝夕问道：“是你点的菜？”
杨朝夕忙不迭地夹起一小块豆腐纳入口中，闭起双眼细细品尝，流露出一脸的醉意。只当全不曾听得燕斐然所问。
燕斐然萎顿地趴在桌面，索性掬起双眼，静静欣赏起璧人进食。
直至杨朝夕睁开双眼，见他这么无礼，假装轻咳了两声。燕斐然才坐直疑问道：“真有那么好吃？”
杨朝夕筷不离手，又是一口纳入唇中，而后答道：“你怎么不吃？三十纹银啦。”
燕斐然的嘴张开半晌，至费力合上尚觉双颊微酸。呼过小二问道：“这啥菜值三十纹银，当我们外乡人好欺负？”
谁知这小二非但不惊不慌，且眉露得意之色道：“此琴可待成追忆，二位客官赶上店庆，便宜了。”
燕斐然再也按捺不住，呼地自腰间拔出剑，重重地拍在桌面高声道：“什么破琴追一鬼，一盘豆腐值这么些银子？这不坑人嘛。”
那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头也不抬，拨拉着手中的算盘道：“值不值，你得问问与你同座的姑娘。”
杨朝夕示意燕斐然息怒，随即将腰间的宝剑解下，推送至燕斐然面前道：“燕少侠，我的剑你买下了，三十纹银。”继而指向那盘豆腐微笑着道：“我请你吃。”
燕斐然似乎感觉到什么，讶异地问道：“你卖剑……不会就是为……”
杨朝夕己不住地点头。
燕斐然感觉自己的脑子快成豆腐渣了，眼前这位初识的女孩实在是古怪至极。她己然身无分文，在寒雪中出售自己的护身兵器，居然就是为了买一盘豆腐。
难道、难道这豆腐是唐僧身上切下的一块肉不成？
燕斐然断却深思，举筷夹起一块纳入口中。

没有味道！居然没有味道！三十纹银买盘居然什么味道都没有的豆腐！
“居然没有任何味道！”燕斐然忍不住脱口而道。
然而，此番燕斐然非但没有崩溃，倒是震惊于此菜的奇绝。
青葱本当起味，况豆腐自有本味，辅以小青菜，怎么就没有什么味道呢？
燕斐然不禁长吟出菜名：“此琴可待成追忆，好一个此情可待成追忆！”
这一刻，燕斐然的内心深深体味到岁月苍白，旧情无踪的滋味。这一刻，内心那模糊的父母身影，渐自清晰起来。这一刻，师父海孤帆背自己上山采药的场景如现眼前。
那一盘豆腐在眼前幻成一片苍茫的雪原，横竖的青葱有似一架古琴，搁在大树也似的小青菜之下。以其色、味、形三元归一，激荡出缥渺而旷绝的天簌琴音。
这哪里是一盘菜？是每个人心底都有的一份深情，一种超绝的境界，一种大智的彻悟。
思及此，燕斐然益发地觉得杨朝夕这个小女孩好生古怪。她看上去不过十五、六岁的模样，何致有此超绝的感悟？
睡在厢房中，燕斐然久未成眠。他急切地盼望天亮，盼望更多地发现这个古怪女孩的秘密。
天，几时亮起来？雪，是谁积下的厚厚思绪？

六

天亮得并不晚，银装素裹的秋雪城己是一派玉琢冰彻的风光。
燕斐然接过小二端来的水盆，随口问道：“秋雪城主是否也常来此处饮酒？”
小二神采飞扬地答道：“那是自然，好酒常有，知音难求。”
燕斐然忽又问：“你家的门匾也是秋雪城主所赠吧？”
小二点点头道：“公子若多逗留些日，便能见到天仙姑娘，还有那世所难闻的仙乐。”
燕斐然初出梅山，不曾听过多少江湖人物。名动天下的擅琴者，除了小月塘塘主盛凝馨，他道不出第二个来。常听师父盛赞盛塘主虽一介女流，其性至纯至善，其貌如花胜月，武功另辟蹊径，琴艺更是冠绝天下。斐然神羡久矣，小二所言天仙姑娘，莫非便是她。如此，怕是确需在秋雪城多逗留些日。
洗濑完毕，燕斐然经杨朝夕客房，见己无人。下得楼来，着实惊了一惊。
但见堂中负剑的、挎刀的、持枪的、束鞭的一色武林中人。燕斐然寻杨朝夕心切，扫堂一周见并无她的身影，急步欲行。
但听得身后一中年男声呼道：“小兄弟请留步！”
燕斐然缓缓转过身来，见此人一袭黑色道袍，胸印阴阳，恐是来自名门武当派，遂抱拳道：“道长有何指教？”
中年道士还礼道：“贫道武当山玉碎道人，敢问小兄弟师自何门？”
燕斐然好生纳闷，未知玉碎道长何以关注上自己。只当是江湖人好礼节往来，推怀道：“梅山燕斐然，多多指教。”
旁座一挎刀汉子插话答：“梅山这两年不得了，那海老儿不过是提锄农夫，手底下居然也出了布星罗、骆浮云这等好手，如今又出来个梅山燕斐然。是英雄是孬种，待向某试试。”
语毕欺身而上，一柄金乌刀火光暴起，风吼如虎、势犹扑食。
燕斐然大惊失色，连退几步，被一凳脚绊得踉踉跄跄。若非那桃木剑出手得快，其身恐己是刀下亡魂。
“向晚潮”玉碎道长轻喝道：“晚潮帮莫非想在秋雪城生事？”
向晚潮闻言朗笑道：“玉碎道长想假我恶名不成？向某不过是行江湖礼罢了。”
远座一灰衣瘦汉嗤鼻道：“浮云剑手下败将，也作英勇，可笑可笑！”
堂中亦一阵窃笑。
向晚潮闻言怒火冲冠，初始只作戏耍梅山燕斐然，眼下倒成自己被众人奚落。竖眉望去，果然是晚霞帮帮主易晚霞。晚潮帮与晚霞帮本是当年紫云飞下设中原的两大分舵，紫云飞南侵遭小月塘击溃，二帮弃暗投明，追随中原武盟盟主关神洲。这二人在紫云飞时便相互争强，在关神洲治理下稍有收敛。而今，关神洲远渡海外三年未归，矛盾遂又激化开来。
“你待怎样？”向晚潮挑衅道：“易晚霞，有种秋雪城外见。”

二人正自口舌，但听得客栈外一声朗呼：“华山应无眠大侠、少林无味禅师、武当清凉道长、丐帮陈飞叶帮主驾到。”众皆默言。
眼前虽风云骤起，燕斐然却心挂杨朝夕，只待出门，遭玉碎道长一把抓住轻声道：“小侠休得失礼。”
燕斐然心忖，眼下中原武林群英集于一堂，梅山派虽系小门小派，又岂能无席？梅山六子，万俟月晚、布星罗、费语、骆浮云、苏傲世、燕斐然，自己的功夫仅在那从文的五师兄苏傲世之上，然而师父海孤帆常言道：物无亡时，人无所极。明日之事，皆自今始，日后自己能在江湖上闯出什么样的名堂，谁又能说得准呢？
这般一想，心静下来，倒要看看群英汇聚秋雪城，究为何事？
几位掌门帮主入得堂内，坐定下来。
华山应无眠行至高处，一拂白袍，对众人拱拳道：“诸位中原侠士，我等今日在秋雪城内集聚，乃为当年一诺而来。关盟主三年前远渡海外，遗有一言：中原武盟事务暂由华某主持，三年后若不归，可择贤能之士统领我中原各路英雄。华某无能，全赖仗关盟主遗德保得中原一时平安。然而，近来西方多生异事，华某只力难当，再置中原武林于群龙无首之地，恐难抵突来变故。”
应无眠稍顿，接陈飞叶之酒一饮而下，继道：“关盟主临去之时曾嘱言华某，韩秋雪大侠虽非武盟中人，却与他私交甚笃，择首之事便定于秋雪城进行，韩大侠将行此方便。”
“秋雪城主在哪里？”青城一弟子插言问道。

“秋雪在此。”
众人循声望去，一中年剑客曼须垂怀，轩然抱剑，立身门前。
应无眠皱起的愁眉现出一丝疑惑，欲语又止。
韩秋雪抱拳敬过各路英雄道：“韩某在此为各位侠士接尘洗风。择首期间，如有难处望直言告之，秋雪定当竭力效犬马之劳。”
丐帮帮主陈飞叶向应无眠侧耳道：“你道这韩秋雪究为何人？我等致函数日未有回复，今个儿倒是说来便来。”
应无眠俯首轻声答道：“人皆有变，择首之事顺利便好。”
陈飞叶颔首。
“诸位”韩秋雪又朗言道：“各位远道而来，令小城增色不少。今虽雪埋千里，韩某却感闻琴客栈内春暖融融。中原安宁，关兄、华兄治理功苦，让我们先敬二位一碗。”言罢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。
应无眠饮毕，碗底向韩秋雪一敬，继而搁碗拍桌长声道：“择首之事三日后进行，其间还望各位莫扰城民！华某再敬诸位。”又是一碗下肚。
数十名跑堂如踏风火轮，歌伶舞姬纷纷登场。闻琴客栈内菜香酒浓，一派祥和之气，直教门外的寒雪欲融成溪。
未几，韩府老仆桑伯进得堂内，向韩秋雪禀道：“少主，天仙姑娘己至府上。”
韩秋雪腾身立起，转向诸位侠士笑道：“诸位，请听韩某一言。韩某请得一位琴艺高超之人，稍后前来为大家助兴。”众皆呼好。
韩秋雪别过应无眠等人，令桑伯留下照应众人，只身前往家中迎接天仙姑娘。
燕斐然止住与玉碎道人的谈话，道是内急。
寻个无人矮处，翻身过墙，直追韩秋雪而去。

七

“姐姐。”
韩秋雪闻声，折身步入一幽巷，看着随之而来的燕斐然道：“原来你还在城中。你不去寻你四哥，还留在这里作甚？”
燕斐然环顾四周一番轻声道：“现在发生的可是大事，你就不怕……”
顾蓓翌向他示意，低声道：“武盟择首这等大事韩秋雪都丢开不管，连自己的兄弟都要瞒着，太过蹊跷。我爹与他私交甚笃，我岂能袖手旁观？”
燕斐然亦对韩秋雪所为感到困惑。三年前，武盟盟主关神洲莫名为一百余众杀手伏杀，身负重伤，功力尽散，幸得初出茅庐的韩秋雪、骆浮云、方春晓浴血所救，而后交由赶至的天山派水叮呤姑娘，水叮呤谨遵关神洲之意，护送其至父亲关三红所在的海外仙岛“殉情岛”。临行之际，关神洲将武盟金甲令交给韩秋雪，由他转呈华山剑客应无眠出主武盟局面，复言三年为期，逾则另择明主。其时，韩、骆、方三人昭月而盟，保守此秘但求中原安定，只道关神洲海外仙游，待三年后齐集秋雪城，助关神洲完成择首之愿。
顾蓓翌见燕斐然有些神散，遂言道：“斐然弟，你我萍水相逢，亦是有缘。谢斐然弟以姐姐相称，我明白，你比我对此事更了解一些，但我不强求你告之内情。现在，天仙姑娘可能是寻找韩秋雪的唯一线索，我只有铤而走险，还望斐然弟予以方便。”
燕斐然醒来问道：“天仙姑娘受你所约？”
顾蓓翌点点头道：“据韩府老仆桑伯所言，天仙另无他名，就叫天仙。她每年来秋雪城两次，直教韩秋雪魂牵梦萦，互为知音。”
燕斐然念及闻琴客栈之名及“此琴可待成追忆”，眼前似乎出现了韩秋雪与天仙姑娘相伴闻琴客栈的惬意场景。当然，还有一年仅两次相逢留下的不解和遗憾。
“你何处找到那位天仙姑娘的？”燕斐然甚是好奇。
顾蓓翌似乎不想他人扰了天仙的清静，只道：“你忘了我家是走镖的？哪里没有信子？”
燕斐然点头直说是，是。二人急行出巷。

孰料一翠衣人突现于巷口，叫道：“哈，我全听见了。”
顾蓓翌料想方才与燕斐然所言皆是重事，岂容他人偷听？使出无双轻功，眨眼功夫，一剑己送至翠衣人的面门。
燕斐然急喊一声“住手”，饶是顾蓓翌轻功过人，临空折飞几番落地，才将剑势消尽。
翠衣人以指掩唇，只一愣，便道：“你，你怎么在这儿……那……”
燕斐然走上前道：“我正想问你了，这一大清早的，你去了哪里？”
未等她回话，燕斐然己向顾蓓翌介绍道：“我的朋友杨朝夕，江湖无名。”又折向杨朝夕道：“韩秋雪大侠，本城城主。”
顾蓓翌闻此哈哈一笑，不由得多看了杨朝夕几眼。
燕斐然对杨朝夕道：“秋雪城主有急事，我们边走边叙。”
三人向韩府急奔而去。
一路上，自杨朝夕怀中不住地滚落出一些红彤彤的野果。
“这都啥呀？”燕斐然问道。
杨朝夕笑答：“进城之前，那片林子里摘的，可好吃了，我带回些给你。”
燕斐然始知她那一大清早的干什么去了，心中却暗道：这姑娘忒馋！日后讨媳妇可千万别找这样的，要败家的。念及此，不禁笑出声来。
“笑什么”杨朝夕困惑地又问道：“客栈里哪来那么多的江湖中人？”
燕斐然回道：“秋雪城主请了大戏班子来弹琴唱戏，谁不爱来凑个热闹？我们现在就是去接大主角天仙姑娘。”
这一说杨朝夕更纳闷了，又问：“可不像是来听戏的嘛，刀枪剑棍鞭殳钩的，倒像是来拆台子的。”
燕斐然只道自己初涉江湖，没想还有比自己更菜的木头。索性加快步伐，追赶韩秋雪而去。
杨朝夕撅撅嘴，轻声嘀咕道：“嫌我烦，嫌我烦，我有那么烦吗？”
转而想起燕斐然说的天仙姑娘，竟生出一丝怒意，暗思这些男人真没出息，见个女人跟疯了一样。

疯，也是值得的。
杨朝夕现在这么认为，因为她看到了天仙姑娘。
除却眉心深锁的轻愁，天仙姑娘真的就跟天仙似的。
倩影绰约在一丝寒风里，如花颤枝。见有人来，轻踏阶前软雪，款款行至顾蓓翌身前道个万福。
顾蓓翌轻托起天仙道：“多谢天仙姑娘改日相见，厚恩长铭我心。”继向天仙介绍燕斐然与杨朝夕二位新交的朋友。
“你”燕斐然问出心中早有的疑惑：“天仙姐姐，你是小月塘盛凝馨盛塘主吗？”
杨朝夕一旁急掩笑唇，心忖：这傻瓜！这天仙姑娘虽是琴艺高手，又哪能与自己的嫂嫂相提并论。嫂嫂率梦绮影、上官玲珑两位姑姑，一举击溃江南称霸的邪派紫云飞和绝色谷，那是何等的绝代风华？岂能是这番风雨飘摇的怜人样？
“你也会弹琴吗？”杨朝夕竟脱口说出心中之意，急忙掩口，仍不免遭到燕斐然的目责。
天仙倒不曾多心，轻愁犹自笼眉，向二人躬身吟云：“二位侠士见笑了，天仙之能，仅博宴前一戏，莫敢妄自菲薄。”
顾蓓翌长笑解局，令家仆起轿，奔赴闻琴客栈而去。

八

“现在我总算知道秋雪城主为何这般欣赏天仙姑娘的曲子了。”杨朝夕托着下巴喃喃道。
燕斐然才不相信她神一阵、鬼一阵的念叨，只信堂中群雄皆为琴音所吸引，不能自拔。杯空的，犹送至唇边；夹菜的，夹到别人酒杯；倒酒的，竟洒了一桌。
倒是顾蓓翌对此极感兴趣，忙向杨朝夕请教。
杨朝夕直言道：“她有病。”
燕斐然酒喷了一地，抹去唇边的酒渍道：“小杨女侠，你喝晕了吧？”
杨朝夕扫了他一眼，转向顾蓓翌道：“韩大侠，你也有病。”
燕斐然直呼：“不止醉了，还体寒发热，我送你回房休息吧。”
顾蓓翌一把拦住燕斐然对杨朝夕的拉扯，正色道：“斐然弟，杨女侠句句实言。”
燕斐然甚是困惑，向顾蓓翌低声问道：“难道你也认定天仙姑娘有病？”
顾蓓翌点点头道：“如果我没料错，杨女侠深韵琴艺，她是听音而辨。以我观之，天仙姑娘行姿看似轻盈，实为强行矫正之果，足音太过整齐。登轿之时眉锁更深，扶木之手青筋突现，分明在忍耐痛楚。但此病既非内伤、亦非外伤，其面色、肤色、指色皆红润如常，具体所患何症，尚须把脉而知。”
燕斐然始不信之，突想起顾蓓翌腰间曾系金、红、绿三色葫芦，想是深通歧黄术之人。不由得对此二女再度刮目相看。但不出口夸赞杨朝夕，只对顾蓓翌道：“秋雪城主多才多艺，令斐然汗颜！”
杨朝夕也不责他，自顾大吃美肴山珍。
顾蓓翌再问：“杨女侠何言我有病？”
杨朝夕取过斐然酒盅，小喝一口下肚，辣得俏面纠结，转而哂笑道：“我醉了，我不是郎中，只是据同病相怜的道理推断而己，城主莫怪。”
顾蓓翌连连点头道：“推断得好！推断得好！”
心想韩秋雪果然隐瞒了一些东西，是外人不得所知的。韩秋雪倒底身患何症？这与他的背信弃义有无关联？而自己与韩秋雪相见时，并非觉察他有病，难道他在以内力掩饰病情？他对自己都留着一手，究竟是为什么？

天仙姑娘诚如桑伯所言，来去匆匆，并未在秋雪城内憩脚，连夜便出了秋雪城。
顾蓓翌又问桑伯一些有关韩秋雪的事，桑伯说自己是韩府老仆，前几年秋雪将他从老家接了过来。在府内他虽算是资历最老的总管，实际上劳务并非由他操劳。秋雪接他过来之意，无非是报答他对己过世双亲的感恩。除了这天仙姑娘教韩秋雪魂牵梦萦之外，他至多是闭闭关、练练功，极少在外走动，活得像个守闺的大姑娘一般。
最后桑伯留了话：“顾姑娘，你家老爷与我家公子交情不错。现在我家公子不知去向，只细嘱老奴一切听从你的安排，老奴谨遵主命。但有一事相求，若我家公子在外有所闪失，还望通告一声。老奴就是随老爷夫人去了倒也爽快，却受不得遥而无期的煎熬之苦。”言罢，老泪纵横。
顾蓓翌忙不迭地劝慰老人家，道神风镖局眼线遍天下，很快就能找回他家秋雪少爷的。
然据各方回报，大多是误认。蓓翌心想，分局那些手下人的能耐，实不足以觅到韩秋雪。
现在该如何走？是留在此假扮韩秋雪，助中原武盟择首之事顺利进行？还是索性不管，去亲觅韩秋雪？
正自暗责韩秋雪、骆浮云、方春晓三兄弟皆不义而去之际，代盟主华山应无眠在身后频唤“韩兄”、“韩兄”。

相互施礼后，应无眠道：“韩兄似怀累累心事。”
顾蓓翌笑答：“三年之限，关盟主一去倒是逍遥，更得天山水叮呤佳人相伴，令韩某好生艳羡。”
应无眠讪然道：“关兄义薄云天，依我看来，中原武盟首领一日未定，他都安心不下。”
“这么说，你认定关盟主会亲自前来？”顾蓓翌急问道。
应无眠却三摇其首道：“不瞒韩兄，关兄功力尽散，活命尚可，回功乏术。水妹曾答应我，不让关兄再踏中原半步，以免再遭不测。”
稍作一顿，继道：“关兄虽不会前来，遣人前来关注此事态，倒是极有可能。”
顾蓓翌拱手道：“老弟高见！老弟觉得当下谁堪此重任？”
应无眠慢踱几步，举首望月道：“中原豪杰，德才兼备、功震八方者，唯一浪荡情种。”
顾蓓翌不作二想，附道：“痴情浪徒曹浪徒携山美人陈天语早己遁出江湖，此想无边。”
应无眠长叹一声道：“陈飞叶皆不晓爱女、爱婿隐于何处，世人更难觅其仙踪。实乃中原一大憾事。”
“可有他想之人？”顾蓓翌再问。
应无眠看了一眼韩秋雪道：“韩大侠，你就没有考虑过自己？你武艺超群，放眼中原，恐怕除了丐帮帮主夫人秦诗仪、姑苏城苏小船和少林无味、武当清凉，便无敌手。只有苏小船具备像你一般的综合条件，而他又消沉许多年了……”
顾蓓翌打断应无眠的话道：“多谢老弟美意，韩某出尘之心早有，非因前盟，今日恐怕现身也难。”
应无眠对月重惜一声：“有能者，无意；有意者，无能。嗨……”转身怅然辞别顾蓓翌。
顾蓓翌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，念念着韩秋雪：秋雪大哥，君可知，群龙失首，大祸将至。

九

猱身而上，一记刀影，拦腰将她一劈两半。一双惊恐的眼睛下，慢慢漾出一丝甜蜜的笑。
燕斐然左手拿着一根断枝，得意得连结局都为她安排好了。趁风声的夜啸掩护住踏雪的细响，欺近，再欺近……
她应该是来不及反应的，要还击，首先得站起来，就算不站起，也得转过身来。
"就算不转身，你也不能扔果子砸别人的脸吧？"燕斐然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杨朝夕身旁。
杨朝夕假装拉下脸，继续拣着雪地上的野果道："我怎么知道是不是野猪？"又环顾四周道："是野猪吧？怎么还气呼呼的。"
燕斐然可真气坏了，嚷嚷道："你还没完没了了。本少侠关心江湖小妹妹的成长，这乌灯瞎火的还出来巡视，一片赤诚，日月可鉴……"
杨朝夕没等他说完，跳起来将一兜的野果倒在他头上，咯咯笑道："是得好好慰劳慰劳燕大侠！"随即发足跑开。燕斐然就地一个鲤鱼打挺，追将上去。
皓月、雪地、野林，一翠一白如双鹿。

"哇……"杨朝夕忽地停下脚步兴奋地叫道。燕斐然收脚不稳，差点扑倒杨朝夕。
左手扶在她肩上，喘气如牛地顺着玉指所向看去，那是棵结满上千上百颗野果的大树。此树隐于小林深处，少人问津，那果子非但长得红艳欲滴，且块头都比之前朝夕采的要大上三四倍。
燕斐然调匀气息道："还好你方才不是在这里拣果子。"
杨朝夕似未听他所言，喃喃道："就是太高了。"继而楚楚可怜地望着燕斐然。
燕斐然倒也绝情，一松手转头想溜，杨朝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斥道："去不去？"
"不去"燕斐然昂起头道："凭什么要我去？"
杨朝夕苦脸一露道："没良心，一早给你带去那些，要不是都丢了，我现在也用不着再来拣了。"
燕斐然仍自一甩眉毛道："我才不信你有那份心，是你自己馋吧？"
杨朝夕淡淡轻语道："我渴了。"
燕斐然心中坏笑一下，躬身抓起一把雪想塞进杨朝夕的嘴里，却发现，一滴泪。
一滴比雪花还晶莹的泪，自杨朝夕的左眼角滑落，滑过娇俏的脸颊，落入雪地中。
雪团在燕斐然温热的掌心中融化……
燕斐然不复多言，自怀中掏出一把银匕，轻身一跃飞上大果树，几个腾挪己至野果茂处。
这果子长在树上倒是扎实，枝摇了七八次才落下三枚，己令树下的杨朝夕兴奋得直喊："用力，再用力。"
燕斐然抬头见更高处，有一枝的野果倒是易摘，对杨朝夕道："夕妹再等等，我上去。"
"小心啊。"杨朝夕的眼睛又湿润了。
燕斐然这一上去，却未见动静，莫明其因的杨朝夕急得在树下左三步、右三步地仰望。
片刻之后，燕斐然才自树上下来，对杨朝夕轻声道："林中有人。"

林中一片小小的空地上，向晚潮抱刀向缓缓行来的易晚霞道："不带些奴才来收尸？"
易晚霞冷冷一笑道："他们吃饱了也扛不动你。"
向晚潮压住怒火道："我真该等到比武开始的时候动手，看看你的面子值多少钱。"
易晚霞犹然不愠不火地道："关神洲当家几年，你就练了几年的嘴皮子不成？"
易晚霞这么一激，向晚潮倒真的按捺不住本性了，"锵"地将金乌刀拔出鞘道："他奶奶的，老子先剥了你的嘴皮子再说。"
易晚霞"噔"地拔出剑来，遥指向晚潮，正待发话，向晚潮竟己颓然倒地，七孔流血而亡。
易晚霞愕容未消，似有一股奇异的血气贯暴全身，随即冲至头部，仆倒于向晚潮身旁。
这一变，直令隐在不远处的燕斐然颤栗不己。
杨朝夕示意他向南边的一棵树看去，树根部的积雪突然一散，一人长身立起。
因相隔较远，加之林中月色黯淡，杨、燕二人难以看清埋伏者模样。埋伏者似乎对自己的下手很是放心，看且未看向、易二人，随即向北而去。
燕斐然悄声骂道：“暗中施毒，行径可卑。”
杨朝夕却很怪异地说：“都死了。”

十

“武盟择首之事可否改日？”挎刀壮汉轻声问道。
顾蓓翌为瘦汉披上灰衣，摇头道：“此事岂同儿戏？应无眠不会答应，武盟群雄也不会答应。”
灰衣瘦汉在镜前左顾右盼一番，嘶声道：“木头圆，木头扁，一棍打中阿宝的脸。”
壮汉上前要撕瘦汉的耳朵，瘦汉到是闪得快，转到顾蓓翌身后叫嚷道：“城主救命，城主救命。”
顾蓓翌笑着拦住壮汉，转头向瘦汉问道：“如何？”
瘦汉作势甩腿要踢壮汉，继而对顾蓓翌赞声不绝道：“韩城主的易容术好高明啊，连发音都能改变，日后一定要教教小妹！”
壮汉无奈摇首，沉坐下忧道：“敌暗我明，如何才能大局不乱，又能擒到凶手？”
顾蓓翌扣扣桌面道：“敌暗，我更暗；敌予我，则明。”
壮汉急应道：“姐……韩城主的意思，我们先要制造点乱子？”
顾蓓翌点头道：“任何一名杀手、刺客，最害怕的就是意外。只要我们不按常规行事，那么对方的计划就必将失去既定的依赖。”
“可是”壮汉仍困惑地问道：“我们如何制造意外？”
顾蓓翌微微一笑，转身看着瘦汉道：“没有比她更令人意外的了。”
壮汉看瘦汉在镜前左摇右摆的滑稽模样，无奈地摇头道：“那倒是不假。”

晚潮帮弟子见向晚潮平安归来，一阵欢呼。
副帮主向恨冰迎上前问道：“大哥，那姓易的直了吧？”
向晚潮甩个阴脸道：“快了。”
向恨冰抱拳恨恨道：“大哥要是肯带上我，今晚必教那姓易的再也见不到晚霞。”
向晚潮推开身前三名弟子，转头道：“要杀就明杀，偷袭算狗熊。”
向恨冰捏住腰间飞匕的手松开来，羞愧垂首。
向晚潮抬头望月道：“明日去应无眠处，弟兄们早些唤我。”
向恨冰凑上前，一脸堆笑道：“还是大哥有远见，好歹要招呼招呼这个代盟主。”
向晚潮拍拍他的肩，勉强一笑，继向卧室而去。
那侧晚霞帮的弟子亦是忙得不可开交，自易晚霞占了牛一坨的鲜花渡之后，声望财富皆剞身于晚潮帮之上。易晚霞更是凭借金银财宝，自各门派的败类手中换得不少绝学秘籍。
今夜帮主与向晚潮一战，晚霞帮众弟子至少有七成的把握相信帮主会凯旋而归。
却没有半成的把握相信——帮主会抱着个梳妆台回来。
副帮主常方宝正傻愣着，易晚霞从梳妆台后面探出个小脑袋吼道：“死人啦？还不过来帮把劲？”
晚霞帮几名弟子急忙上前接过帮主手中的梳妆台，易晚霞不住地旁边喊着：“小心镜子，小心镜子！”
常方宝头痛欲裂地怯问道：“帮主，你这是……？”
易晚霞看了一眼常方宝，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道：“噢，我练功用的，练功用的。”继而又对手下大呼小叫地道：“镜子要当心啊，谁弄坏了，罚谁吃一百只蜗牛。”
常方宝木然地问身边一名弟子：“刚才我喝了几坛？”

韩府。
玉碎道人谢过顾蓓翌的敬茶道：“冒昧打扰城主了，贫道此来只是打听一个人。”
顾蓓翌含笑道：“道兄爽直，韩某若知，必当尽言。”
“梅山燕斐然。”玉碎道人死死盯住顾蓓翌。
顾蓓翌起身行至窗边道：“梅山派虽系江湖小派，掌门海孤帆却非等闲之辈，骆浮云在江湖上的名望己经证明。我虽与骆浮云为拜把兄弟，却不曾有缘会得海掌门的其他几位高足。此番亦是首见梅山第六子燕斐然，知之甚少。”转向玉碎道人抱拳道：“道兄所问非人了。”
玉碎道人亦趋身窗前望月言道：“贫道只是觉得，与燕小弟似乎有缘，今夜欲作畅谈，未料人去楼空。”
顾蓓翌应道：“何谓有缘？何谓无缘？来则有缘，去则无缘。”
玉碎道人不禁长笑出天道：“城主明见。有缘终一聚，无缘求难应。”
玉碎道人言罢与顾蓓翌告辞而去。
韩府内，韩雪城外，皆是一片如银月光……

十一

“你看，我是不是己经死了？”夏候单刀躺在酒坛上，对暮色中的来客问道。
司空剑怪抬头看看城门上三个血红大字：炼火城。继而弯下身，将手中的包袱在他面前摊开。
一只手、一只脚、一只眼珠。
“你看，他们是不是还活着？”司空剑怪反问道。
夏候单刀眯了一眼，散淡地翻身背对司空剑怪道：“我都死了，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？”
司空剑怪伸出纤瘦的手指拈起断手朗声道：“响马城城主丁小手，我兄弟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！魂归大漠去吧！”
又放下断手拣起断脚朗声道：“不度城城主关春风，我兄弟，我肝胆相照的兄弟！魂归边关去吧！”
最后夹起血渍未干的眼珠咆哮道：“三花城城主宗法度，我兄弟，我相濡以沫的兄弟！魂归净土去吧！”
司空剑怪俯身包好断肢残足，自怀中掏出火引子点燃包袱。待呛鼻的尸焦之味散尽后，拣起地上滚落的酒坛，昂首将残滴饮尽后，也坐到夏候单刀身下的酒坛堆上。
暮色更重，炼火城内、城外皆漆黑一片。

天微微亮的时候，夏候单刀自清梦中醒来。
这本是个分外明亮的一天，以往的这个时候、这个天气，夏候单刀会牵着心爱的马来城门口溜达两圈。与家住城头的申老汉聊一聊他当兵时去过的那些地方，但说到某一场惨烈的血战，他便会突然告辞申老汉。接下来他会去“夜光酒楼”买几坛酒，坚持要付钱，掌柜的要是不肯收，他就赖着请求，不知底细的外人只当他是要赊酒帐。事实上他买了也不喝，除非夏候府的酒窖还能挤着放进一、两坛，大多是提到铁匠铺子里送给王铁匠，王铁匠其实也不喝酒，但他必定会说上一句“这酒好，有家乡味”。
夏候单刀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：“他一直在骗我。”
“什么？”司空剑怪不解。
夏候单刀托起一只酒坛道：“家乡在哪里？他的家乡不是我的家乡，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味？”
司空剑怪借着酒劲附道：“回去的地方，就是我们共同的家乡。”
夏候单刀闻言大笑道：“说得好，说得好！来的时候不一样，去的时候，我们都回家了。”

旭日突然撕开洁白的纱裙，艳丽鲜活地滚到大路中央。
“那真是段难忘的岁月”夏候单刀扔掉手中饮空的酒坛，托首仰面躺下，看着天空悠游的浮云道：“你知道那时我有多年轻吗？我还以为打败了你，就是天下第一了。哈哈……”
司空剑怪哈哈笑道：“我也是，我以为我也不过只是被天下第一打败了而己。”
夏候单刀收起笑容道：“师父的血仇，不是我们报的。”
司空剑怪点头答道：“有时候，我甚至有点怨恨华王爷，他不该出手。”
“华王爷是好人。”夏候单刀道：“以我们当时的武功，在王爷手下尚走不过三招。”
司空剑怪接道：“十年后我们才知道，王爷为那一战，不但身负重伤十余处，还失去了毕生的至爱。”
“现在你知道我有多老吗？”夏候单刀痛痛地道：“报恩至今，我才发现心中的愧疚是根本无法报完的。”
司空剑怪拍拍他的肩膀，劝解道：“如果这次过不去，华王爷也不会责怨我们的。”
夏候单刀踉跄着立起，扶墙站稳道：“有时候，我希望时间再给我一些；有时候，却又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。”
司空剑怪起身踏破一只酒坛，冷冷地答道：“有希望的人，总是幸福的。不幸的是，活着才有希望！”

夏候单刀缓缓转头，觉得此时的阳光太过强烈，想避开，却又避不开。
尤其是司空剑怪的剑体折射过来的光芒，苍白得快将记忆锋利地割开。
此时，有把伞多好？斜斜地搁在肩头，或顶到面前。看不清也算了，还有影子引着。
此时，有人送把伞多好？不撑起也好，把眼睛闭着，拄着伞在“笃笃”声中向前走。
此时，竟真的有把伞，一把暗红雕花的伞，悠悠地从路远处飘来。
司空剑怪握剑的手有些颤栗，夏候单刀的眼神则更加混浊。
撑伞的人近了，他走得并不急，倒是相当地飘，飘得像是一个白天也能看见的鬼魂。
再近了，司空剑怪和夏候单刀却也看不到他的脸，那漆黑的宽笠仿佛挂在他脸上，又像是他的脖子被人捻断了，所以只能那样挂着。其实，他真不该再拿着伞的，宽笠就这么挂着，阳光也照不到他的脸。
但他还是撑着伞，或许这样，当别人远远看见他来的时候，才显得高大一些。事实上，不用撑伞，也不用戴笠，别人也看不到他的脸。
一个驼子的脸，只有烂泥才看得到。
躺下来也能看到，只不过，躺下来的人，只能看最后一眼。
这驼子头也不抬，对他来说，抬头可比杀人费力多了。
甚至，他觉得说话都很费力，所以他只肯说四个字：“我叫伞鬼。”

十二

司空剑怪和夏候单刀渐渐看不到伞鬼的身影。
从炼火城城内涌出数以百计的人，举着菜刀的、拿着木棍的、架着扁担的、提块砖头的……
数以百计的老百姓形成一面人墙，横亘在伞鬼和他们爱戴的城主之间。
司空剑怪转头向夏候单刀言道：“你不是将他们都驱逐出炼火城了嘛？”
夏候单刀一指剑阁城的老百姓答道：“你不也是弃他们而去了嘛？”
司空剑怪仰天一声长啸，双目尽赤。夏候单刀又提过两坛酒，昂首痛饮。
伞鬼黠黠一笑，笑得所有人的寒毛都倒立起来。
司空剑怪提剑飞上城头，长剑一指伞鬼朗声道：“要杀，也得杀配得上你杀的人吧？”
伞鬼真的懒得言语，又是一串如鬼的桀笑。
司空剑怪的激将之法显然无效，伞鬼将暗红色的伞缓缓收起，向着眼前的老百姓们指了几下。
“杀！”居前举着菜刀的厨子高呼一声，向伞鬼冲去。
五十人冲上去，四十人退下来。少了十人，十个方才被伞鬼以伞尖所指之人。
不多也不少，不重也不轻。九具尸体皆是破颅而亡，那洞只深进去一寸，足够毙命即止。
杀人是不该这么美化的，俗人这么认为，因为他们是俗人。
伞尖的血犹在滴着，却不甚鲜红，掺合着一些微白的脑浆。
不知从何处窜出只野犬来，胆忒大了，衔过一根热乎乎的肠子狂奔而去。
十人中，只有一名穿腹而亡，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。似乎是伞鬼极不愿意毁坏女子的容貌，甚至也不愿意杀女人。所以当时那女人被伞身一撞，并不致死，致其死亡的，是司空剑怪自城头飞下的剑势。
这个女人也是十人中，唯一看着爱戴的城主而死去的人，也是死在她爱戴的城主剑下。
最后一瞥有无限的弥留，除非寒风如流，轻卷不走。

红伞再度缓缓举起，此番，所有人都细数了：十七下。
司空剑怪又飞身上了城头，手中的剑也颤栗得更加剧烈。司空剑怪从小就只练一招，从上而下的飞刺。只不过小时候握剑很稳，后来却越练越颤栗得凶。请教过华剑师，华剑师告诉他，这是因为他杀了人，杀的人越来越多，也就抖得越来越凶。他又追问这是为什么？华剑师却只按住他的肩头，不愿再说下去。
现在他似乎有点明白了，这一招太凌厉、太霸道，而他的本心从未想过杀人。
华剑师难以下语，正是因为，谁也改变不了自己的使命。
人生有多少想改变而改变不了的事？每一桩都刺破心房，任鲜血流淌，而后痊愈，再无奈地等候下一度的刺破。也有一些以为改变了的事，其实还是那样，只不过换了一种心情而己。
司空剑怪无法改变眼下坏透的心情，正如同他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。
当暗红雕花的伞如鲜花一般怒放，蓬放一片血幕，纷飞的残肢在绝望的天空中飘浮。
这个世界，这是怎么了？那么这般，还是人间么？
一浪又一浪的人潮，终有几名胆怯的人发狂奔逃，谁会？谁能？又谁有资格去辱骂他们的懦弱？那些生存在美好中被肯定为坚强的意志，包括信誓旦旦的承诺，一旦触及到无法想及的残忍境遇，就会改变。改变或许并不可耻，改变说明你真的就是个人，而不是神。
神，是没有被鬼杀死的人。

伞鬼收伞，沉重地咳了两声。
他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结局。其实，一开始他就不满意了。他所设想的人潮应该是有规则、有纪律地涌上来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拥而上，这使他失去再度用伞尖点来点去的乐趣。
但他的心情总体还是好的，在清场之前，他保持着让司空剑怪和夏候单刀眼睁睁看乡亲友人失去、而无力挽回的剧痛。这比之初杀独处幽林的丁小手、独立危亭的关春风和寂守禅房的宗法度，要有趣得多。
事实上，他并不觉得自己残忍，甚至愿意把心掏出来给司空剑怪和夏候单刀看看，或者将那张脸露出来给他们看看，告诉他们，这些，其实算不了什么。
所以他决定更残忍一些，最残忍的方式莫过于：始终不告诉他们，他为什么要杀他们。
更何况，说话，真的是件很费力的事情。江湖上话多的人，大多死得很快。
当然，他不说，不等于他们就肯定不知所因。除非做了一辈子胸襟坦荡的事，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。
所有事件，只有一条线索，那就是：要被杀的，都是一城的城主。
但是，这并不是攻城的国战，敌人只不过是个撑着暗红雕花伞的丑驼子，还生怕名声不够响亮，比杀人还费力地自报其名。
伞鬼，天下没有这个姓，也很少有人用这个名。
这绝不是个姓名，是死神。
当然，更是一段阴气森森、陈旧而泛黄的记忆。

十三

夏候单刀笑了，而且一点都不冷。活像看到个流口水的小孩，很愉悦，很惬意的笑。
只是无论如何，司空剑怪仍然觉得寒，寒到剑快握不住了。
炼火城城门前，己成血湖。那个驼子撑着伞往中央一站，倒仿如一朵池中盛开的莲花。
“也好”夏候单刀朦胧着眼道：“生不知，死不知，知时皆成错。”
司空剑怪再下些力，确信手中还握着剑，坚定地道：“单刀，来生还做兄弟，剑怪先走一步。”
夏候单刀来不及回他，也不必回他。
伞鬼发现上当的时候，戳穿在伞尖上的司空剑怪滞住了他撑伞的动作。
司空剑怪以俯冲之势飞刺而下，那看似凌厉的一剑其实毫不含力，剑己被震落到三丈开外。司空剑怪却用尽全部的力量将自己戳穿到伞尖上，再张开双手死死地抱住伞身。只有一个目的：不让红伞撑开。
上百个酒坛同时、同一方向朝着伞鬼飞来。
有把伞多好啊，只要撑开来挡挡就好了。伞能撑开就好了，撑不开的伞，还不如一根棍子。
这些其实都不是伞鬼想的，他虽不好酒，凭内力喝这上百坛酒不成问题。他虽不是铁打的，凭内力受一受坛子的撞击，也不成问题。他清楚得很，酒坛阵后的那一刀才是问题中的问题。
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，伞鬼根本不想抬起身辨一辨，那致命的一刀从何处来，现在什么方位？
他只是突然地想起一件令自己感到心寒的事：夏候单刀身上根本没有刀。
剑阁城城主司空剑怪一生用剑，最后一击居然弃剑而攻。炼火城城主夏候单刀一生用刀，他的最后一击难道不用刀？
伞鬼再次发现自己上当了，当上百个酒坛在被自己以罡气震碎的时候，那些酒水像暴雨一般泼洒下来。瞬间飘来的一掌迸出火星，将烈酒瞬间点燃。
伞鬼这才想起夏候单刀是炼火城的城主，他练刀，更炼火，火掌刀才是他最强的一击。

伞鬼闷哼一声，暴退七、八丈。
他，中刀了。
这一刀不但砍中了他的胸膛，还切碎了他的心。
眼前一片火光，仿佛回到了十年前，数百只血手在火光中向他挥动，黑的、白的、粗的、细的，犹是那双掌纹再熟悉不过的手，在推下自己后瞬间成为一堆漆黑的炭灰。
伞鬼的身子开始瑟瑟发抖，寒气透过所有的毛孔渗透进来。当他在枯井底祈祷光明，求来的却是两根火把。火在他身上蔓延开的时候，他咬紧牙关，始终没有吭一声。若不是火在井底烧不长久，若不是一场雨水清醒了他，他早己牵住那只手一同去了。
所以他恨光明，更恨火。所以这一路上他飘得比以往更快，他急切地要杀死那个炼火的人。
可是，现在这火再度将他点燃，要将他彻底地吞噬。
“不——”伞鬼暴吼一声，撑开暗红如血的伞，将司空剑怪的尸身弹上半空。继而昂起头，现出一副狰狞可怖的面孔，用最锋利的眼神看了一眼夏候单刀，伞卷狂涛扑向夏候单刀。
夏候单刀缓缓伸出双手，搭在伞鬼的肩头，细细地看着这副焦烂的面容。想说什么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，鲜血汩汩地自唇边滚涌。
他没有作任何的抵抗，任由伞鬼那狂暴的一击，将整把伞捅进自己的胸腔。头渐渐软了下去，轻轻地搁到伞鬼的肩头，伞鬼松开双手，再死死抱紧夏候单刀的尸身，静立在汪洋的血海中。
这时候，阳光也冷淡了下去。
那驼子撑起鲜血淋漓的伞，拖着无限疲惫的身体离开。
一路上，不停地咳血，咳得西边的那片天，都红了。

“到了，小姐。”一个瓷瓷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。
“唉呀，到了便到了，有什么大惊小怪的”马车内那小姐的声音甚至是美妙动听，如泉溅石一般清灵澄透，又滴滴道：“他就不能慢点，我都快被他颠碎了。”
拉着马车的白马嘶叫了一声，炼火城前盈满的血腥味便被激荡了开来。
瓷瓷的声音再次传来：“你瞧他多笨，小姐这上等的胭脂味我都快闻不到了。”
小姐咯咯一笑道：“你管不了自己的鼻子也就罢了，还管不了这张甜嘴，尽挑好听的讲来哄人家开心。”
瓷声女孩驳道：“小姐本来就开心，小草哪来那么大的本事，没有变个有？”
沉默片刻，那小姐悠声道：“可以走了嘛？”
她这话倒不似向瓷声女孩说的一般，只教那无人驾驭的白马听去又长嘶一声，发足前进。
瓷声女孩又道：“听说那里的胭脂才是全天下最好的，既便宜，货色又佳。”
小姐却叱道：“别哄我，要买，你自己攒银子去，我这儿都快成拉胭脂的货车了。”
瓷声女孩假装哭鼻子地嗡嗡几声道：“兰依好姐姐，求求你大发慈悲，给小草再买一盒嘛。”
小姐笑骂道：“买就买一城的胭脂，把你挤到车底下去泡血水。”
瓷声女孩这次哭得更凶，小姐似也懒得再理她，便由她嗡嗡下去。
白马拉着香车，足下腾烟，向玄女城飞驰而去。

十四

老剥的树皮被撕了下来，树干上留下四道抓痕，很快，又被雨水冲淡、冲走。
他企图借助挺直的树干站起来，第七次。
第一次，他觉得不成问题；第二次，他觉得那是意外；第三次，他觉得没用上力；第四次他觉得脚没踩稳；第五次，他觉得没抓到地方；第六次，他想，上天毕竟给了自己六次机会。
这一次，他要杀掉上天。
爪印深陷到树干中去，凭借这四根指头的力量，他终于依着树干站了起来。
这是场骤来的风雨，谁都来不及抵防，就被泼面清洗。
这次还意外地选择官道，因为较之捷径，官道要平直得多。毕竟没有过多的体力，可再消耗于穿林越壑。
暴雨太过滂沱，竟将那条原本便己杂草浅埋的官道，鞭打得面目模糊。
他试图举伞，遭一阵狂风疾吹，伞自飞坠于尘泥，人也再次仆倒。
树干上的血痕渐消，而他身下，和着泥水的血渍却自越来越浓。
有第八次吗？谁问？向谁问？谁答？向谁答？无人问，无人答。
天色犹然浑浊，绝计不肯放出半丝光线出来。
马车缓缓在树旁停下，那白马长嘶一声，前足在泥水坑中重击几下。
瓷声传出：“这雨下得真野，怕是带伞也行不得，还要赶路，真是苦人。”
妙音小姐苦声应道：“你有何苦？我都不敢去看小白，进了城得给它好好冲洗，用三盒嫣城芙蓉香熏。”
瓷声女孩怪叫一声道：“小姐好偏心，嫣城芙蓉，小草想闻一下下都舍不得给。”
妙音小姐咯咯笑道：“鬼丫头，你倒跟小白争起风来了，要不将小白请进来，你下去拉车？”
这一吓，瓷声女孩倒似真的怕了，又嗡嗡地低泣起来。
小白一声长嘶，马车又急驰而去。
轮辙中的三只小盒，渐渐被污泥掩埋，一只血手，竭力伸了过来……

暴雨只带来一时的昏暗与苍茫，玄女城城民甚至对雨水充满兴趣，只因诸葛云云曾说：“我是云，便是雨。”
云便是雨，这场雨却在鱼归晚和丁小手心中下了十余年。
丁小手的手并不小，大漠里那帮响马贼都生存在他的手心当中，翻是天、覆为地。
小手原本用的大刀，大刀无名，无名的大刀。小手觉得在道上混，根本用不着使用名刀，只要是刀，就比脖子硬。能把脖子割断的，就是名刀。
大漠人极其纯朴，大漠生活也极其单调。十余年来，自沙峰上席卷而下的掳劫场面，是小手心中最激荡的记忆。后来这一切成为记忆，是因小手的生活忽然地精彩了起来，二当家的撞见小手在用无名的大刀雕刻木偶。
“真丑！”二当家说话，素来不穿纱戴罗。
丁小手不怒反笑应道：“没成了。”
小手就这样一直雕下去，也一直没成。成千上百个木偶雕完了，谁也看不出他雕的谁，只是雕功的确是越来越好了，但雕完的所有木偶都没有面容。再也没有人问他雕的是谁，他雕得太久了！从被镖师顾神风打得屁滚尿流，到沙场上杀敌攻城十余座，再到归山成为响马城城主，他始终没有丢下过刀功，雕的木偶越来越多、越来越好，但再也没有杀过一个人。
鱼归晚抚摩着手中的木偶，垂下两行英雄泪。
诸葛云云将茶水斟满，递至他面前，沉重地言道：“现在，小手去了，你该娶我过门了吗？”
鱼归晚起身上前，双手搭住诸葛云云双肩，颤栗着道：“云云，你……你就一直没有怪过我吗？”
诸葛云云斜视一下窗外的远山，低首咬唇道：“小鱼，云儿的心永远属于你。只是……”声渐哽咽：“只是，只是云儿……”
鱼归晚举指遮住云云红唇，沉重地道：“其实，小手比我爱你更深。”说着将右手木偶塞给云云道：“他本想劫走一趟货，却被你劫走了他的一生。当时他没有动你一根寒毛，这是我起先敬重他的原因。后来我们成为并肩而战的兄弟，在他知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时，他始终没有背叛过兄弟。甚至，他担心影响我和你的名声，才教那成百上千的木偶都没有面容。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，他心中深爱的那个人就是你，诸葛云云。”
诸葛云云哀至心裂，死死抱紧鱼归晚，痛哭失声。

鱼归晚一阵抚慰后继道：“小手是我的兄弟，所以，云儿，请你原谅我长久以来的冷漠！我要给我的兄弟，一个无涯的梦。”
诸葛云云奋力推开鱼归晚，扶住桌边嘶吼道：“小鱼，我不怪你，云知道，云明白！我恨我自己，恨我爱着你，更恨自己救不了爱我的人！”
鱼归晚将诸葛云云揽过身来，取过她手中木偶言道：“我想，小手临终之前本想刻出你的面容，那才是他一生的心愿。”忽又将木偶翻过身来道：“可是，他用尽最后的力气，雕出的却是一把伞。”
诸葛云云稍收泣声，颤道：“伞？没有，我与小手从没有……”
鱼归晚接道：“云儿常喜沐身雨中，定然不会给小手留下有关伞的记忆。我想小手是要告诉别人，杀他的人应该带着伞。而且，小手并不是想别人给他复仇，他真正的目的是告知兄弟，持伞者极其厉害，兄弟们要小心。”
诸葛云云擦拭去眼角的泪水，坚定地道：“小手，我们一定会替你报仇的，无论多危险！”
二人正自悲戚中，但听门外使女高呼道：“白帝城城主文白帝、霸王城城主武尊王、海天城城主花非花求见玄女城主！”
主人尚未出迎，三位城主己扑门而入。
文白帝陡见归晚城鱼归晚与玄女城诸葛云云正相对含泪，抢过木偶弃之于地暴吼道：“你俩还有功夫在这儿卿卿我我，丁小手、关春风、宗法度、司空剑怪和夏候单刀相继遇害，十三连城……”
鱼归晚与诸葛云云如中五雷，耳不足闻。

十五

“十三连城？”苏小雨怪叫道：“什么十三连城十二连城的，总之，我哥不想见你！”
韩秋雪抱剑牵马，立于姑苏城苏府前门，一拱拳坚持道：“原来是苏姑娘，失礼，烦请通告……”
“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罗嗦？”苏小雨双手叉腰，竖眉道：“凭什么帮你通告？到是你毁了本姑娘的王宫，还烦请你赔给本姑娘二百两黄金。”言罢小手向韩秋雪一伸。
韩秋雪低眉一看地上，那些用瓦片划出的方框框，苏小雨所谓的“王宫”。方才遭韩秋雪和马蹄踩过，己不成形。韩秋雪微微一笑道：“韩某损了苏姑娘的王宫，赔二百两金不算过。”
苏小雨点点头道：“若不是看到你认识我哥的份上，像你这么鲁莽的家伙，赔完还要暴打一顿。”
“只是……”韩秋雪无奈地耸一耸肩道：“韩某有急事求见你哥，走时匆忙，未曾带得这许多银两。改日莫说是黄金二百两……”
苏小雨举手止住韩秋雪言语道：“外乡人，存心来苏府戏耍本姑娘是吧？刚才让你走，你不走，现在莫说是进，想走也得把金子先给了！”
韩秋雪摇头苦笑，苏小船怎么有这么个难缠的刁蛮妹妹，居然在赫然高贵的苏府门前就地打劫。此番进退两难，而事件重大，索性由她一个人闹腾去。手中缰绳一松，暗里对马身施力，那马受痛，迎面向苏小雨撞去。
苏府内忽的传出一声叫唤，那惊马似通人意，收蹄趴伏于地。

“姐姐，杀了他。”苏小雨叫嚷道。
白衣女对韩秋雪一欠身道：“公子与我家兄长……？”
韩秋雪回礼道：“这位想必是苏二小姐小兮姑娘？在下韩秋雪！方才只是……”
苏小雨不等苏小兮言语，截断韩秋雪的话道：“哈，你认识我姐姐，还敢对本姑娘下毒手？”
韩秋雪应道：“小船曾向在下提起过，苏二小姐蕙质兰心，语通鸟兽，乃一奇女子……”
苏小雨急急道：“我哥有没跟你提起过，智通神灵、捕鸟捉兽本领天下无双……平沙落雁、紧闭花月的人间第一奇女子？”
韩秋雪禁住笑意，重颔其首道：“有有有，莫非就是……”
韩秋雪那指头一指，差点没将苏小雨乐得蹦起来。只恐他不信，高声道：“王宫不要你赔了，你等着我，我现在就去捕几只鸟给你看看。”语音未绝，一溜烟跑远了。
“十三连城？”苏小兮边行边道：“未听我家兄长提及过。”
韩秋雪见所经亭台楼阁煞是精致绝伦，不禁长叹道：“小船犹是风流儒雅之性。”
未料苏小兮忽攒愁眉道：“公子有所不知，兄长数十年在外漂泊，这家己不似自己家一般……”
小兮欲言又止，韩秋雪正待追问，却被眼前之景惊愕失语。
一路行来，本是山风亭雨、竹声荷泪，堪称人间仙境。行到此处，却是一片狼籍，石亭倾于塘，荒草漫于径。
苏小兮遥呼不远处一破衣人道：“大哥，韩公子求见。”言罢看了一眼韩秋雪，转身离去。
韩秋雪见破衣人颓坐于青石之上，蓬发掩面，一副半人半鬼模样，心中一寒。

苏小船缓缓转过头来，看了一眼韩秋雪，将唇间的蓑草拈到指间一甩手，草如飞剑，直刺韩秋雪双目。
韩秋雪支剑轻跃，以口衔住蓑草。
“练功有用吗？”苏小船淡然问道。
韩秋雪取出唇间蓑草，应道：“没用。挑水有仆子，烧菜有丫环。”
苏小船冷吭一声道：“没用还不曾丢功，你想干什么？”
韩秋雪前行几步，扶住凉亭断柱，望云道：“我们什么都不会干，所以要练功。练了功，别人才会替你干。”
“那不是成了天下第一懒人了？”苏小船“卟”地吐出一口痰，继道：“你看看我，越练越懒，眼看着就要懒得练功了。不练功，我是不是就不会懒了？”
韩秋雪被苏小船一段话绕得自己也糊涂了，一时失语。
苏小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，跷起泥污的右足道：“洗与不洗，还是我的脚。懒与不懒，你们还叫我苏小船。”
“二弟”韩秋雪近前道：“昨日与今日，你终是苏小船，十三连城的一员。”
苏小船望一眼斜落的夕阳，应道：“日未尽，明将复。一切皆因曾经，曾经便要夺回一切！你我都罪孽深重。”
韩秋雪苦颜叹道：“倘若叫欠帐的才还帐，到也罢了。只怕讨债的，要讨走更多！”
苏小船正姿道：“哪里？”
韩秋雪应道：“玄女城。”
姑苏城头，苏小雨抱一只母鸡，暮色中傻傻地抽泣。

十六   七绝花之五妹：斗斧郡主华霜蝶

“有何异像？”文白帝搁下手中的茶杯，起身向入堂的鱼归晚问道。
“有个老妇人领着个小丫头要进城，在城门大哭大闹，说是丫头病了，得找郎中。”鱼归晚叹道。
诸葛云云闻言，令侍女速请城中最好的郎中去看看。随后对众人道：“固守终不是长久之计，江湖仇杀远不同于国战城战，我们如此行事，恐怕内外民众都不好调理。”
武尊王举手而止言道：“依我们的实力只能如此！此番前来玄女城，霸王城六十余骑、白帝城三十二位精勇、海天城一百零一位剑客，加上玄女城的“玄天九女”九位高手，灭不了那魔头，也得累他个半死。届时，我们联手除之，不费吹灰之力。”
花非花一旁哼哼两声，令武尊王甚为不爽，微怒道：“老太婆有屁便放，休在这儿哼哼作态。”
花非花淡淡言道：“你们两个老不死的还念着当年沙场杀戮不成？这都解甲多年了，谁还有那个誓死如归的斗志？放十年前，再强大的敌人，你们也是身先士卒。如今嘴上不说，倒是将手下的先摊出来摆场面。踩着兄弟姐妹的尸体去夺取敌将之首，也算是英雄？”
诸葛云云赞道：“花婆婆说得好！身可死，义不辞。”
武尊王犹自不服地嚷道：“好个屁，我们楚宗的三人技不如人也就罢了。华宗夏候单刀和司空剑怪俱是我们两宗最强之人，联战那魔头且身死当场，凭我们这几个老骨头能挡几下？”
文白帝示意众人平怒道：“秋雪己经在路上，小船应该也会出现。十三连城以辛宗马首是瞻，辛宗韩秋雪、苏小船和凤凰的实力，非是我楚宗五人、华宗五人之流。坚守待援才是我们的目的，我们受害还是弟兄们受害，都不是我们想要的。”
武尊王长叹一声吟道：“铁马升龙三剑少，迎风一叹夜犹寒。”
众人思及随辛、楚、华三位剑师征战沙场的岁月，不由得个个垂泪扼腕。如今斗转星移，物是人非，辛、楚二位剑师皆己仙游，华王爷亦是风烛残年，千秋不过一页书，人生如梦。

玄女城外，人头攒动，嘲杂不堪。
玄女城自诸葛云云几年的管制，调理得十分兴盛。丰产丝织锦绸，手工作坊多不胜数，是周边城镇的集会中心。平日里人来人往惯了，此番禁止出入，顿将这通商市场的秩序完全打乱，以致于托人通融的也频频传来。朝廷里的知县大人刚走，诸葛云云便召大家前来商讨。
“等不下去了，官家催得很急。”云云的态度很决然。
“不知深浅”武尊王怒道：“城民的性命要紧，还是他官家的贡奉要紧？待本王去寻他理论。”
文白帝劝道：“武兄息怒，你我都曾是为朝廷效命之人。若非如此，何来城主之名？上面有上面的看法、做法，我们这些为人将卒的，要把握好尺度。”
正说间，有弟子急报，城外有异像。
众人急赴城头，一探究竟。
但见一团火自城外官道上急驰而来，那驭马者红袍如血，铠甲锃亮。胯下汗血马缎色红润，世所罕见。待近得细看，竟是个绝代红颜！
自生得一张艳美如花的娇人面容，却又背负两把镀金小斧。驭马之术甚是过人，就城外五十米处一个急旋，马腾前蹄，凌风飞羽，直似个沙场战神一般。
众人竟看得痴了，念己当年不过如此豪迈，不由得心头战鼓声起。
片刻，十二匹黑骑追风而至，将此女围定。
“回不回去？再胡闹，休要怪得黑婆婆失礼。”一黑骑近前训道。
那艳丽姑娘按定马身，爽声笑道：“黑婆婆，捉到霜儿再说不迟。”
余音未了，黑婆婆身后一黑骑突地冲前，手中一抖，九尺长的白纱己卷住艳丽姑娘的汗雪马马蹄。只一提，那马便凭空翻了个身。
艳丽姑娘非但不惊，只手将汗雪血托在空中道：“白婆婆又来偷袭，换招再来吧。”
黑、白两个老太婆正气得吹鼻子瞪眼，那艳丽姑娘就地一跺钢靴，烟尘四起，十二匹黑骑皆扬蹄退避。但见她放下马来，翻身上去，一斧斫断白纱，却见城门己闭，一折身直往城外林子里去了。

“第二次见人举马。”方春晓啃了一口镘头，对身旁的戴笠人道。
“有何不同？”戴笠人冷冷问道。
方春晓笑道：“一以轻功，一以蛮力。你说那用轻功的也就罢了，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练就一身蛮力，嫁人都不用抬了，扛着花轿就去婆家了。”
这话讲得旁边的一些城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，戴笠人却仍自冷杀地道：“楚关月的弓有几个人拉得开？”
“他自己嘛”方春晓这点还是知道的，楚剑师长子楚关月练得一手好弓法，其使兵器号“大圣天弓”，据传乃以罕见奇兽的筋为弦，弓身以海底寒铁所铸，重逾四百多斤。有修为者亦难持之，况要拉展，非神力不能用。
“这丫头不但拉开大圣天弓，还射穿了一尺厚的钢板。”戴笠人淡淡道。
但听方春晓讶然道：“我久历江湖，怎不曾听闻？”
戴笠人冷笑一声道：“此事不曾外传，是楚关月亲口与我所言。关月羡而喜之，将绝世硬功开天力都传与她了。”
方春晓汗颜道：“近来江湖奇女子甚众，我等甘拜下风。浮云兄，可知此女来头？”
骆浮云答言：“斗斧郡主华霜蝶，朝廷开元三剑少之华剑师华王爷的掌上明珠。”
方春晓笑呼道：“好一块天生神力的豆腐！”

十七

"华王府十二黑骑求见城主。"一玄女城弟子飞速上得城头奏禀诸葛云云。
"轰出去。"文白帝斩钉截铁道。
众皆愕然之际，花非花接道："白老头考虑周到，这祸根由我十三连城引起，岂能连累到王爷？"
众皆心领，点头道是。即令弟子传话，驱逐十二黑骑。
"白婆婆可知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？"黑婆婆郁郁不解。
白婆婆摇首道："王爷令我等前来援救，一切听从云云安排。并未言明个中原由，一时间老妇也毫无头绪。"
黑婆婆沉声对诸骑道："白婆婆领七骑驻守城外，静观其变，如有异动，响箭传告。三骑随我找寻郡主。"话不多言，驾一声向城外野林疾弛而去。

玄女城城头，风渐重。
"真的会来？"诸葛云云拥衣问道。
"一定会。"文白帝答道。
诸葛云云忧心忡忡道："现在，我也分不清谁错谁对了。"
鱼归晚抚慰云云道："对错只在当时一念间，而当时，所有人都别无选择。"
云云幽声道："我无法释怀，常常梦到那个不该有的夜晚，梦到那一只只燃烧的手，拉扯我的衣裙，掐紧我的脖子……"
武尊王愤然道："他们该死，整个村子的人都该死……"
云云摇头道："不、不……现在我觉得一切都可以原谅。他们是无辜的百姓，他们只认定一点，神龙木是他们的大恩人，他为他们除掉为患多年的山匪。他们没理由相信、同情我们，在当时，我们有什么权利让那些百姓来理解我们的痛楚？"
花非花黯然道："辛剑师死于神龙木之手，对于我们十三连城而言，此仇必报，无可阻拦。只是，当时我们的沙场戾气太重，现在沾染了尘世俗心，方才生出这许多悔恨来。"
文白帝按在城墙上道："希望一切都有个终结，我老了，大家也都老了……"
花非花重叹一声道："我们是老了，更加无力去阻止年轻的冲动为日后埋下的悔恨。江湖，一条没有终点的血路！"
武尊王粗声豪言道："老什么老？沙场征战何惧死。老夫死都不怕，还怕那个毛头小子。技不如人那是天命，胆色上休让他三分。"言罢怒然拂袖而去。
花非花骂道："死老王八，豪气不减当年。"
文白帝亦笑道："尊王不愧是楚宗大师兄，与楚王爷如一模出。"又思及开元三剑少与柏弈台、神龙木所率儒军的朝廷交战，念及辛剑师被暗杀、楚剑师自刎，老泪斑驳。

"我们要不要进城？"方春晓紧紧衣襟问道。
"你是你，我是我"骆浮云轻起杀气道："我只等他。"
方春晓一笑道："依行程论，他早该到了。"
见骆浮云懒得与己交流，便又嘀咕道："明日便是秋雪城武盟择首之日，这两边皆有戏看，我们却偏偏选了这一点都不祥和的来看，真个是没死找死！"
正说间，白婆婆率七黑骑迎向二人。
"好重的杀气"白婆婆马上向骆浮云拱拳道："敢问少侠大名。"
"陌路陌人，何必相问？"骆浮云冷如石磐地应道。
白婆婆己感此人杀气浓重，未料却是这般蛮横，性情温和的她亦不免有些激动，握鞭手紧。
方春晓插上身前道："白婆婆记得在下否？"
白婆婆端详一番道："似曾相识，实难忆起。"
方春晓拱拳道："丐帮无相诗丐方春晓，去年承蒙婆婆一碗热粥暖身，今表谢意！"
白婆婆颔首道："丐帮身贫德高，掌门陈飞叶、秦诗仪乃武林贤伉俪，门下弟子曹浪徒举世无双，你怎与这杀重之人于一处？来此何为？"
骆浮云闻言，背负裸剑吟吟作响。
方春晓急答道："婆婆莫怪，骆兄为人正直，只杀不肖徒。今日我与骆兄在此，另有他因。绝非与玄女城为敌，婆婆大可宽心。"
白婆婆算是卖个交情给方春晓及丐帮，勒马回身道："休得生事，否则莫怪婆婆我不留情面。"
骆浮云又待发作，被方春晓牵扯衣角，压声道："大敌当前，休乱阵脚。"

话音未落，但见野林上方绽开亮火。
白婆婆大惊失色，顾不得城前形势，哟喝一声，八骑黑马飞驰入林。
这一变，看得城头上诸人心头一紧。
"霜儿、黑婆婆……"诸葛云云惊呼道。
鱼归晚料得云云心思，对文白帝等人道："野林中怕有异变，黑白婆婆乃王爷派来援救我等的，若他们有所闪失，我们恐怕太对不住王爷。"
文白帝点头道："王爷对我们恩重如山，黑白婆婆跟随王爷左右多年，若真有个三长两短，纵王爷宽谅我们，我们自己也难心平。"
鱼归晚拱拳道："恳请大师兄拨些人马，归晚前去探个究竟。"
诸葛云云心系霜儿安危，急道："云云熟知野林地形，当与小鱼同往。"
文白帝颔首。鱼归晚和诸葛云云率玄天九女急急出城，直奔野林而去。
方春晓一时不知何去何从，望向骆浮云。
骆浮云却双目紧闭，不与之言。方春晓知他一意只等韩秋雪出现，余皆不问。
盘思片刻，只得随之，于城下静观其变。

十八

那马车就停在路中央，停在去玄女城的必经之路上。
也不知停多久了，主人没有一点离去的意思，甚至将那白马解了，由它去找寻野食。
那马就停在路中央，停在马车前找不到半根野草的路上。
也不知它还要停多久，它只是停在那里，并非睡着，也许它只是为了节省体力。在这个时节、这个地方，既然找不到好的马料，聪明一点的畜牲，都懂得如何平衡自己的生存状态。
这样的马不好找，有本事的人才配有这样的好马。最重要的是马和人的关系，就好像这匹马，与那位主人是知音一般的关系。
白马后退了三步。
它和马车之间的距离只有三步，它就只退三步，一步不多、半步不少。
这样的好马自然不会因为怯场而后退，它是调整自己的位置，方便主人一出马车，就能骑上自己，就能以最短的时间飞驰出去。
白马当然还是白马，再聪明它也不是人。
问题在于，它要做人有什么用？人就一定比马有用吗？
任谁看一眼这白马，就会爱上它。犹是那一对通灵的马眼，用白云擦拭过的水面一般，清澄可爱得若待人怜。
这母马通体如洁云，寻不出半点杂色来。缎子稠密顺滑，虽于这荒山野地奔袭，却半点尘泥也沾染不上。想必其主清洗白马时，佐以上等脂料，经风一吹，犹有一丝淡香漫飘。

“嫣城芙蓉”苏小船勒马言道：“惜时逾七日，且杂少许幽都花脂。世传脂凝香驻，实为妄言！未知凝则香腐、脂久成垢，其臭先伤肤皮、后损肌理，实系愚方。”
韩秋雪对姑苏城主苏小船闻香之功并非不晓，今日得见其品香之道，更是五体投地。
马车内毫无动静。
苏小船微微一笑道：“人马相知，人表，马不言。”
苏小船以人畜之别相讥，终激得那马车作出一丝颤动。
韩秋雪再补一枪道：“人马不相知，马答，人未闻。”
苏、韩二人相视大笑。
“好笑嘛？”车内终传出一吟吟悦耳之声。
韩秋雪收起笑容答道：“姑娘以车马拦路，好玩嘛？”
一瓷音娃娃急应道：“路是你们买的？算是你们买的，我们还就是来打劫的。”
韩秋雪翻身下马，剑抱于怀，前行几步正色道：“二位姑娘好生无礼，路本众人行，我行未属我。在下路经此地，还请二位姑娘莫生事端。”
“小姐，怎么办？”瓷音娃娃哀声道：“这天下的道无边无涯，我们只占一角，都还要遭两个大男人来抢。”
“请出剑！”那被瓷声娃娃唤作小姐的倒是懒打唇锋。
“己出剑！”韩秋雪亦爽道。
“抱剑为神”韩秋雪，秋雪城城主的剑从来不出臂弯，没人见过他拔剑。很多人看到他怀抱的剑，以为那是他的兵器。其实，秋雪的武器就是他自己，他就是剑，抱剑为神的剑神。
那一剑越过白马踹中马车，马车向路边草坡下旋飞而去。

苏小船一直觉得大师兄韩秋雪是个挺有风度的人，当然，他明白，风度是有一定限度的。他更明白，韩秋雪是个极重义气的人，义气得沙场出战从不与兄弟合作，他怕自己担心兄弟的安危而分神。
所以，苏小船眼下最不明白的就是，此次奔赴玄女城，韩秋雪似急却又非急，定要唤上自己同行，是何目的？
这样的兄弟，也很叫兄弟们担心，太独。
就算你武功再强，累了，兄弟们还能给你递一杯水。倒了，还能依赖于兄弟搀上一把。
“你为何要这么独？”苏小船将韩秋雪一把搂上马来，向马后五指连击出七七四十九道指剑，双腿用力一夹马身，飞驰而去。
韩秋雪仰面看着苏小船微笑道：“我果然没料错，只有你才能挽救十三连城剩下的兄弟，因为……”一口血涌上喉头，喷溅得苏小船胸襟尽染。
苏小船叹息道：“是的，那晚抢夺画卷的人正是我，因为当时你们要毁掉它。”
韩秋雪喘声道：“你真的……真的看懂了？”
苏小船失意摇首道：“现在我只恨当时没有毁掉它，我己经……走火入魔了……”
韩秋雪眨了眨，似乎明白了，当时以十三连城的实力，根本不足以杀死神龙木。而当神龙木五指连击出九九八十一道指剑后，指剑竟回旋而返，戳杀其身致死。
“那幅画卷……”韩秋雪勉力再度追问。
苏小船心若旁骛，言道：“这一切，当是冲着我来的。”

路沿下，青衣女童正捡拾着摔得七零八落的胭脂盒。
白衣美人看着路边树上的剑痕吟吟道：“小草，你见过白兰枪诀被破嘛？”
青衣女童只顾及着那些香盒，头也不抬地瓷声答道：“我说白马兰依大小姐，你就不能可怜一下小草这么辛苦地帮你捡香盒？光想着你的枪诀多厉害，人家的帝魔流光剑就该是搔痒痒的呀？”
白衣美人叹息道：“我只是挺可惜的。”
青衣女童瞥了她一眼道：“是啊，难得这么俊朗的少侠还和你一样，钟爱这闻香、品香的。”
白衣美人不为她所激，只怅然道：“他还能活多久？”
青衣女童瓷声笑道：“活到你想……”

十九

“黑婆子，你说什么？”白婆婆大声呐喊：“你不知道我年纪大了，听不清吗？”
七匹黑骑纷纷下马，默立于白婆婆周围。
鱼归晚、诸葛云云及玄天九女闻声赶至。
白婆婆将黑婆婆的头颅搂入怀中，碎心地嘶吼：“黑婆子，黑婆子……你说什么……你说什么……？”
鱼归晚迅速查看现场，三黑骑皆死于刀割胸腔，且刀淬剧毒。唯黑婆婆胸腔中刀之后，继遭割首，显然，凶手担心她死得不彻底。
“霜儿……”诸葛云云失魂呼道。云云多年未至华王府，记忆中小郡主尚是扎着两角羊辫的小丫头，华霜蝶最爱缠着云姑姑，要云云讲大伯辛剑师的传奇一生给她听。
“后来了，后来辛大伯和惜月伯母再也没有回来……”华霜蝶瞪着大大的眼睛追问诸葛云云。
诸葛云云只怕这鬼精的丫头看出自己的悲伤，常至此处便假笑一声道：“惜月公主最后一封信里对皇上讲，她和辛大哥生活得很快乐，那山里的鸟儿叫得特别响，林里的小溪流得特别欢，他俩不会再回中原了。”
华霜蝶闻言难免有些许的失望，继而捧头望天，眼睛里流露无限向往。但当云云问她想什么，她便答是想大伯的样子。云云并非不知，这孩子是对辛剑师辞帅而去的大侠风范钦佩不己，而对自己父亲华剑师荣享王爷之福，多少有点不屑之意。
这也难怪，开元三剑少共享盛名，然楚剑师与华剑师联手亦难敌辛剑师一人，且追随先皇征战数十年来，三人的战功亦是相差悬殊。辛剑师性近游侠，国泰民安后便难留住，先皇并非不解，只其辞帅之举先违圣意、有损龙颜，后遭大学士柏奕台谗言、栽赃，终落得弃帅而去后未足三年，便被柏奕台、神龙木所领儒军所伏杀。一代开国元勋、沙场扬威的名帅、义薄九天的豪侠，便草草地死于关外雪城，堪怜堪惜更堪痛！
辛剑师既去，帅位便落至楚剑师手中。楚剑师虽无辛剑师游浪之性，为人却过于耿直。适先皇病老，诸事交由太子料理。这太子本不是个糊涂蛋，也识得楚剑师耿耿忠诚，偏偏却是个过于自负之人，哪容得楚剑师说这说那？但未听得奸臣谗言，容楚剑师全身养年，己算是天大恩赐。楚剑师其后郁郁闭关于楚王府内，诸事亦交由长子楚关月打点。直至梅山派二弟子布星罗与其二子楚天晚勾结，引发一场人祸，楚剑师亦因此自刎谢天。

霜儿父亲华剑师较之二位兄长，则熟通人情世故得多矣。平日里闲游山水，安享王爷之福。见圣时故作愚钝、甘于人下，纵连朝廷里那帮奸贼亦对他不作防范。帅位封于名将蔚绛绝之时，华剑师更是在殿前比试中落剑称老，求圣恩怜。这也使得太子登基后，华剑师不但拥有王爷之名，圣上更赐其相当的兵权，也使得那帮奸贼不敢造次。
华霜蝶基于此，也有些小看自己的父亲，几番要与大将军蔚绛绝比试，若非人劝，真要作出越格之举。
这一切，华剑师虽不言表，十三连城的每位城主心里却是透明通亮。十三位城主作为开元三剑少当初征战沙场的部下，能于这恢恢之世，尚有一城之荣又可蓄养护国实力，此功非华剑师莫占。
云云心里明白，她却说不得。她相信，终有一天，霜儿会意识到，自己的父亲同样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、大豪杰。
可是，现在，霜儿的安危成了诸葛云云最担心的事。
她不担心霜儿的武功输于别人，虽说霜儿厌其父亲人格，未习他半招剑法。却师从异人，化各式招法于双斧，一手斧法实是惊世骇俗。继闻楚关月将其硬功开天力尽数相传，其势倍增。
此刻霜儿若与凶手过招，势必会在林中引发极大异像，一时半会儿还受伤不了。
诸葛云云担心的是凶手抹毒的刀！
江湖上兵器抹毒的，除非是用毒世家，一般为高手所鄙。唯下三滥的江湖混混，才以下毒增己胜算。云云不得不担心霜儿涉世未深，着了人家的道儿。
思及此，云云顾不得白婆婆犹然沉浸于伤痛中需人安慰，兀自向野林深处行去。

鱼归晚劝白婆婆节哀顺变，以救霜儿为重，莫留于此，以免再遭不测。又令玄天九女速随云云而去。
白婆婆信其言，对鱼归晚道：“归晚，婆婆有一事相问。”
鱼归晚拱手道：“归晚若知，必当如实相告。”
白婆婆点点头道：“前几年你们真的做了连王爷都瞒着的事？”
鱼归晚亦微微点头道：“婆婆……”
白婆婆举手示意他不必多言，道：“王爷深知此事非同小可，令我与黑婆、黑骑前来支援，未料出师未捷身先死。想那凶手实力远在我等之上，非我怯战，眼下，黑婆未得安葬，霜儿又不知所踪。你们一定要坚持住，待我遣人回禀王爷之后再作行动。”
鱼归晚心思，恐怕自己等得，凶手却未必等得。拱手言道：“谢过王爷、婆婆相援之义！十三连城惹的事端，绝不由王爷来承担。”
白婆婆叹息一声道：“王爷老了，也许到了该给大家一个交待的时候，谁也拦不住他。”
鱼归晚心挂云云安危，别过白婆婆及七黑骑，亦向林密处循迹而去。

二十

“见到霜蝶没有？”鱼归晚突见诸葛云云折身而回，急问道。
诸葛云云拉住鱼归晚便道：“方才你注意黑婆婆尸身之下没有？”
鱼归晚甚是不解，应道：“一滩血泊……”
二人回到方才黑婆婆被害之处，白婆婆己与七黑骑离去。黑婆婆尸身己被黑骑驮走，草地上留下一摊黯黑的鲜血。
诸葛云云夺过一玄天女的剑，在血泊边缘挑拨几下，赫然出现一面小旗。小旗本着红色，浸在浓浓的血泊中便不甚起眼，云云之前也是无心一瞥。但凭借多年女红对色彩的体会，那一瞥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。
鱼归晚正待捡拾，云云呼道：“小心有毒！”
言罢以剑挑之，将小旗在一净处摊开。旗面无一字，只画着火苗图案。
“还有三条黑色曲线。”鱼归晚近前细看道。
“不是黑色”云云接道：“是烟灰蓝，浸血而黑。”
“你知道凶手？”鱼归晚讶然回首。
云云将剑还于那玄天女，忧虑地对鱼归晚道：“九天烟火旗，二十年前烟火旗首现于唐门，唐门高手唐身的尸体旁就有一面烟火旗。复现于江南古庄，庄主古莲心的尸体旁也有一面烟火旗。然后就是现在黑婆婆身边的这一面。”
“你是说这就是九天烟火旗？”鱼归晚指旗问道。
云云黯然道：“是烟火旗，九天旗在江湖上只出现过一次，武盟盟主关神洲被数百名杀手伏杀的那天晚上。后来那面旗却失踪了，也许是因为刺杀未致关盟主于死地，留下旗只会令其蒙羞，而后被那刺杀者收回了。”
“用旗者有何所图？”鱼归晚沉思道。
云云叹息道：“武林，还有别的什么可图？九天烟火旗在暗杀唐门高手后未能霸占蜀地，杀古莲心后未能霸占江南，或许是因为青梅山和小月塘的壮大，他们不得不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潜龙于野。”
鱼归晚点点头道：“这股势力能潜藏二十年而不发，非一般旁门左道可及。其首也必然是个极厉害的人物。”
云云又道：“据传九天旗是在烟火旗的基础上，上绣飞龙，下绣青蛇。这飞龙、青蛇非一般人家绣物，精绣此物者我知道一位。”
鱼归晚边摇头边道：“不可能，不可能，你是说你家兄长诸葛不如？”
云云应道：“家兄并无武功、亦无大志，信道擅绣，绣品皆低价义卖，用以缮修道观。但此事应与家兄无关！”
鱼归晚点头道：“家兄为人清正，这绣品售于何人，他又如何知得用处？”
云云令玄天九女收起烟火旗，返城后再与众商议。

韩秋雪朦胧中睁开双眼，花非花正抚着他的额头。
见他终于醒来，花非花柔声道：“秋雪，你终于醒了，醒了便好，醒了便好！”
韩秋雪但欲爬起，全身却无半丝力量。
苏小船一旁道：“二弟，还记得这次相逢我问你第一句话吗？”
韩秋雪回忆一下，答道：“练功有用吗？”
苏小船点点头，锁眉道：“只要天下有一个人在你之上，你的武功就是没用的，因为他随时有权利剥夺你……。”
韩秋雪明白了苏小船的意思，向大家坦然一笑道：“秋雪只愧对了大家的期待！”
武尊王最见不得兄弟受苦，上前道：“秋雪，武功尽失可以再练。想当年青梅山天机玄女谢伽蓝还不是一样毫无武功，可谁近得了她的身？”
花非花冷言道：“死老头说得轻松，那谢伽蓝才智天下第一，任何人未出招前便遭其窥尽心机，岂是我等练肌练骨者可比？”
武尊王与花非花同属楚宗，性子皆随楚剑师一般火暴直爽。
苏小船只得支开二人的争斗道：“武叔、花婆莫须再争。二弟秋雪此番吃那魔女一枪，便伤得如此之重，实在意外，料所难料。”
文白帝半晌未言，值此启唇道：“伤未堪重，只这枪法居然能废人武功于一瞬，老夫江湖厮斗数十载，尚属首闻。”
苏小船抱怀道：“江湖高手历来以刀剑指掌著称，驭枪而名动天下者，屈指可数。当前，唯有青梅山二教主冰城的九转神枪绝世而独立……”
“凤凰的枪法呢？”诸葛云云插言问道。
苏小船闻言一愕，继言道：“三妹……三妹她是家师辛剑师的关门弟子……虽系同门，其实我和秋雪都对她不甚了解。”
众人思及凤凰每度皆是蒙面而至，莫说武功如何，便连年纪、样貌、去向也都是猜测而来。许多时候，便连多说几句也难，尽都由其贴身丫环孔雀传话。同为十三连城兄弟，凤凰城所在何处亦无人知晓。
“不是凤凰”韩秋雪似乎觉得大家多少怀疑是不是凤凰和孔雀所为，辩道：“三妹性柔心淡，最恶凡尘脂香，那魔女却是拉了一车的胭脂。”
自家兄弟杀害自家兄弟，这理上也说不通，无缘无故的怀疑凤凰，确是思偏了。
“无论是谁，她们现在是冲着我们来的。”云云将大家拉回现实道。
文白帝道：“现在，不止是这两个来历不明的魔女令我们头痛。之前杀害小手等人的可怕凶手还未现身。而突然出现的九天烟火旗，难道意味着这股深潜多年的力量要在整个中原燃起红天大火？”
众人闻言，杂思纷起，忧心忡忡。

“来了，来了！”白婆婆蓬头垢面、一身鲜血地扑进堂中。
一玄天女忙上前扶起白婆婆，诸葛云云只道白婆婆与七黑骑己返华王府而去。急道：“婆婆，到底发生什么？”
白婆婆喘道：“快……弃城！他们来了……玄女城守不住……”
鱼归晚大惊道：“九天烟火旗！多少人？”
白婆婆喷出一口鲜血道：“七骑飞冲三里……未见其尾，七骑尽皆阵亡……”
文白帝腾身而起呼道：“深潜多年，今日得发，竟作倾巢一击！”
苏小船轩然朗声道：“敌我悬殊，不宜强迎。望诸位保护秋雪速自玄女城撤退，违令者斩。”
小船在文、武二老及花婆等人前虽系晚辈，却与韩秋雪、凤凰同为辛宗三大弟子，身份要高于诸人。此生死关头，以当年军令号使，众人虽有不愿，却又不得不服。
武尊王以其性直，焉能容苏小船于不顾？巨刀一横道：“尊王以楚宗大师兄身份，请命先锋，负死敌手、胜服军刑，绝不撤退！”
韩秋雪深知苏小船处境，咳声不止道：“诸位……且从小船军令……知进知退，不失为兵法之策……”
众皆知劝尊王不得，索性由他留下与苏小船断后。
文白帝向武尊王道：“老王八，酒债须还！”言罢，领众人护韩秋雪撤离玄女城。
苏小船又向骆浮云、方春晓一抱拳道：“二位与我家大师兄乃金兰之交，一切就拜托二位了！”
骆浮云料到韩秋雪要来玄女城，却未料到他这一来竟己是武功尽失。先前的兄弟赌气早己荡然无存，只挟一身冰冷彻骨的杀气，誓要会会那重伤韩秋雪的魔女。方春晓但言说万马千军扑面而来，要想单斗，恐怕不能，才哄得这石头人愿随众人护韩秋雪撤离玄女城。
骆浮云并不与苏小船打话，转身便走。
方春晓与苏小船施礼相辞，方才离去，吟咏声在堂间流转：龙泉着泪久成斑，一伞之风难渡船。花影不如人影瘦，时光更比剑光寒。

二十一

“婆婆的伤严不严重？”诸葛云云在帐篷内头也不抬地问道。
鱼归晚掩好门帘，一屁股坐在软毯上道：“郎中配过药服下了，就是太累，睡了。”
云云的视线离开案头的烟火旗，柔柔地道：“小鱼，你也辛苦了！”
鱼归晚向云云身后两名面蒙白纱的玄天女道：“你们也辛苦了，下去休息吧！”
玄天女颔首退出后，鱼归晚移身靠近云云道：“云云，霜儿仍然没有下落！”
云云愁眉不展，叹道：“霜儿个性张扬，此番定是瞒着王爷偷跑出来。我们若没有保护好郡主，不知该如何向王爷交代。”
鱼归晚掬起云云的小手道：“无论如何，我们必须先保护好自己！”
云云挣脱归晚的手，忧心道：“敌众我寡，何以相抗？潜逃总不是长久之计，既便单打独斗，我们也只有依靠苏小船，一旦……”
鱼归晚止住云云说道：“天无绝人之路，当今武林，正义势力首推蜀中青梅山，江南尚有小月塘”既而微声又道：“眼下虽然中原武盟自关神洲去后一蹶不振，但正气犹在。我十三连城上顺朝廷、下结绿林，万不可一时气馁而自毁长城。”
云云拈起烟火旗道：“云云领会小鱼的意思，只是青梅山谢梦苏大不同于前几任教主，他情倾山水，怀玉弄琴，少问江湖之事。小月塘这些年实力逐增，塘主盛凝馨却情陷旧盟，更何况小月塘素来只是个投奔的处所，向不抗敌于外。至于朝廷方面，你我这无用之臣，又有何指盼？”言及此，更显悲苦道：“武盟盟主关神洲义薄云天，怀仁天下，却遭恶人暗算。而今中原武林岌岌可危，便叫人更加地怀念起关盟主来。”
鱼归晚颔一颔首，复言道：“群龙不可无首，据说各大门派己经在秋雪城汇集，旨在推出新的中原武盟盟主。”
“秋雪城？”云云惊道。
鱼归晚点头道：“若不是十三连城出事，韩秋雪本应留在秋雪城中主持大局，眼下……”

“眼下”文白帝一人独立于夜幕下，回想花婆所问，不由地叹息道：“眼下，谁又能看得到将来？”
“闭上眼，将来和现在都是一样的。”黑幕中一人应道。
文白帝看了一眼对方，轻声一笑道：“看不到，确是件愉快的事！”
文白帝感觉自己的剑特别地沉，沉得掉到地上，拔都拔不起来。
这只是个错觉，当文白帝将“轻舟己过万重山”舞成一线月光时，剑仍然是很轻灵的，与李白写下此诗时的心境一般，无所牵挂、一去千里。
突然剑就变沉了，向下坠，一直向下，将握剑的手臂扯断下来。
李白来去白帝与江陵时，该是个特别好的晴天，两岸的野猿纷纷聚在一处，自个儿打着滚、为同类挑捡出虱子来。
那不该是个阴天，阴天不能给人那么清亮的笔触。
所以这首诗，并不适合在此刻吟咏。
今夜，漆黑一片只是一方面，另一方面，是阴天。
是个阴天，没有雨滴。但湿到人脸上，才知是血。
所以，他要带把伞出来，还要染得暗红暗红的，让别人只当那是把红色的伞，并不血腥。
“我叫伞鬼。”驼子黯然消逝在茫茫黑夜中。
文白帝瞪圆了眼珠，他只想把最后一个信息留给自己的兄弟。
然而毒液很快就渗透全身，窒息如同瞬间吞食掉他所有的肌肉，沉下去，甚至是摔了下去，骨骼的碎响，他也没能听到。

鱼归晚今晚的梦仍然与小石头有关。
小石头是它的名字，它被所有人称为小石头，没有人叫它别的，因为它实实在在就是小河边的一块小石头。
因为小石头，鱼归晚想起了小河，小河也是实实在在的一条小河，是名字，却不是个人。
小河流淌在明丽的阳光下，柔如缎、温如绵。是轻轻地包住，缓缓地将体温传过来，浸到骨子里。
鱼归晚睁开眼睛，正深夜时分。
看不看都是一片黑，却要睁开，以习惯的方式应对太过突然的感觉。
“怎么了？”归晚问道。
一只暖暖的手按在他的胸口，柔柔地道：“白帝死了。”
鱼归晚的身子抖了一抖，起伏的胸脯渐被小手抚平。归晚颤声道：“有头绪没有？”
云云将螓首倚在归晚的胸口，轻声道：“和黑婆婆一样死于毒刀，毒发得极快，白帝来不及留下任何线索。同样也有一面烟火旗。还有，现在这事罩着，我怀疑我们之中有人是奸细，甚至就是凶手。”
鱼归晚问道：“会不会就是我？”
云云搂紧他道：“如果是你，求你先杀了云云！”
鱼归晚抚着云云的秀发道：“谁最可疑？”
云云答道：“每一个人都可疑，每一次误判都会令我们失去一个兄弟。”

夜似乎太短，希望在无法延伸的时候，得给生命来一次审判。
很快，旭日就残酷地将营帐照得雪亮。
小石头闲散地搁在小河边，小河潺潺地流经小石头，小河说什么，小石头就听什么。它从来不嫌烦，一春又一春……
云便是雨，冷澄澄地滴在脖子上，清凉沁人。
“花婆，你这是……”鱼归晚睁开眼，方知那丝清凉缘自何处。
花非花将剑尖移至枕边，冷冷地道：“之后，她去了哪里？”
鱼归晚侧头看去，那是几根青青的发丝，在阳光下射出动人的光泽。
“花婆的意思……”鱼归晚问道。
花非花冷冷道：“若是别的女人，你负了云云，花婆要代她教训教训你。如果是云云，她为何而来？现在何处？”
鱼归晚答道：“小鱼做了一晚的好梦，花婆觉得这个梦不够真吗？你的意思，小鱼要寻出个梦中人向花婆婆你交代？”
花非花将剑收起，随后泣坐下来道：“我老了，我承认我害怕这一切！我受不了整天提心吊胆、夜不能寐的逃亡。小鱼，白帝己经被杀了，我们是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宿命的报应？”
鱼归晚表现出初闻此变的讶异，继而安抚她道：“花婆，假的真不了。我们千万不能乱，越乱就越易被凶手捕捉到机会。”见花婆犹在为文白帝之死而泣，继道：“大师兄不会白白牺牲，我们现在再去查查现场有没有留下线索。”

二十二

花非花一进帐蓬便道：“云云，目光混浊，没睡安稳吧？”
方春晓插话道：“这日子谁能睡安稳？”
花非花冷眼扫了他一下，摆摆裙坐下。
鱼归晚见众人皆己在，一拱拳道：“诸位，归晚己然知道杀害文白帝的人是谁。”
方春晓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道：“是我还是骆浮云？”
鱼归晚正待言语，方春晓又抢话道：“十三连城是自家兄弟……”
韩秋雪撑了撑身子，断声道：“不是兄弟，以文老的武功，没那么容易得手。”
骆浮云冷冷插话道：“兄弟最难防，失去武功的兄弟更令人难防。”
花非花老脸一黑，正待斥责。韩秋雪微微一笑道：“骆二弟所言有理，秋雪若是杀害了文老，各位也不必手下留情。秋雪现在虽然是武功尽失，但这脑子并不糊涂。”
云云急道：“我倒是被你们越说越糊涂了，杀害白帝的倒底是谁？”
鱼归晚作一手形示于众人，云云直摇头道：“怎么可能？这……如何说得通……”
韩秋雪并不答她，只向鱼归晚问道：“现场如何？”
鱼归晚答道：“果然如师兄所料，白帝的左手有异像。刀毒发散虽迅猛，但侵入手臂较晚，所以尚能动弹。一般来说人被杀仆倒，四肢皆直。白帝仆地时，左臂却是曲压在身下，而他的左手食指正按在自己的额头。”
韩秋雪示意归晚收起虎爪，扫视众人道：“虎者，百兽之王，王印前额。”
云云兀自摇头，却是将不信换以悲痛，颤声道：“武尊王与文白帝数十年老兄弟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？”
花非花恨恨地叹道：“老王八这是谋的什么糊涂心思？”
方春晓接道：“闻听十三连城跟随开元三剑少数十年，同仇敌忾。实际上却分辛剑师门下为辛宗，楚剑师门下为楚宗，华剑师门下为华宗。而文白帝作为华宗大师兄，武尊王作为楚宗大师兄，是否有彼此不服之处？”
花非花回道：“当然不服，只是不服那兄弟间的酒量大小，值此危难之际，何以下此重手？”
韩秋雪忙息住花婆火气道：“三弟他只是猜测，花婆不必计较。尊王因何而杀白帝，我们暂且难晓，只是他在玄女城执意要与苏小船为大家断后，暗合非他所杀的预谋。”
骆浮云阴冷冷地插话道：“视死如归、慨而以慷的留守兄弟，一转眼就成了你们口中的奸细。”
花非花终抑不住性子，泼口道：“小子，轮不到你在这里狷狂。有本事就亮出来，花婆我早就看你不顺眼，扣顶马桶盖摆什么酷架子，这行头倒是与那杀我兄弟的凶手相似。”
骆浮云杀气暴涨，背上裸剑嗡嗡作响，云云急道：“既然己知凶手就是武尊王，我们在这里自乱阵脚，不是可笑嘛？”

“喝酒。”苏小船将两坛酒扔了过去。
武尊王双手一招，酒坛稳稳地托在手心，朗声笑道：“小船知我性也！”
昂首一口，宽袖一抹道：“我饮的是霸气！”
小船还以一大口，愠愠唇边道：“我饮的是风流。”
哈哈……
这二人你一口、我一口在玄女城头放怀痛饮，全不惧千军万马的来袭。
“二位好雅兴，老夫也来助个兴。”玄女城知县令下人将菜酒端上，也不管平日里的礼数，倚墙下坐。
武尊王连摇其首道：“我说老知县，你是朝廷里的人，到哪儿都有吃有喝有玩的。这武林邪魔可管不得你什么身份来历，你不随云云他们而去，留此恐怕是凶多吉少啊。”
老知县拱手道：“老夫手无缚鸡之力，却羡煞二位的豪情。官场又何尝不是刀光剑影？且更加无色无形，防不胜防。皇上圣恩，赐我一县之职，岂容辜负？说实话，老夫一点不糊涂，诸位想必也曾是为朝廷效力的人，一手一指的举止上瞒不过我。”
苏小船以酒相敬，笑道：“老知县德才兼备，忠圣之心日月可鉴，令晚辈敬仰！来、来、来……”
老知县摅一下长须道：“老夫此来，但有一问，不知当讲不当讲？”
武尊王一拍墙头道：“老知县讲则讲矣，休在酒前卖甚关子。讲、讲，速速讲来……”
老知县摇身而起，立身城头道：“玄女城三里之外环墨水，二里之内笼书林，唯一官道狭三车，这千军万马自天上来乎？”
“平”苏小船掌上酒坛尽碎，酒洒一地。
武尊王尚自不解，苏小船腾身而起痛声道：“中计！”

花非花见方春晓捧一手的野花而来，骂道：“讨饭的，休将恶臭相侵。”
方春晓将野花轻轻放在花非花前面道：“讨饭的无宝无财，却富有闲时，富有天地。今前来代我二哥向婆婆赔理，却穷无他物，唯……”
花非花冷吭一声道：“何须废话，老婆婆我都一把年纪了，断不会另作它想。”
方春晓笑道：“婆婆何须言老，肌理犹有当年风韵……”
花非花听得花心乱颤，却摆出一副冷峻面孔喝道：“你个死讨饭的，也敢来消遣我？来意为何？”
“岂敢，岂敢”方春晓慌失失地拱手道：“婆婆爽直，春晓也不必再掩饰。此来实有一事相问。”
“问。”花非花己现柔声道。
方春晓盯住花非花面容道：“姑苏城主苏小船所练何功、所持何器？”
花非花稍作迟疑，继道：“辛剑师的三位高足，秋雪精于剑，小船精于钩，凤凰精于枪。”
方春晓颔首道：“小船此来，兵器都未带，实是勿忙之急啊。”
花非花一笑道：“秋雪精于剑，抱的剑不过是个相，他早己人剑合一。小船又何不能人钩合一了？我等兄弟虽是齐名，境界上实差千里万里，不足为奇。”
方春晓却喃喃道：“也许他不用钩了吧。”
花非花冷冷一笑道：“蠢猪，他不练钩练什么？一干兄弟里，他的钩法除了韩秋雪可敌，谁还堪比？”
见方春晓犹自深思，也不招呼，捧着野花去了。

二十三

“这场雨来得真不是时候。”诸葛云云叹道：“随来的城民入了云影城便安全了，偏偏这天要不如人意。”
鱼归晚望着泥泞的道路答道：“若不是小手从大漠传来的帐篷，这场缓慢的逃亡将变得更加泥泞。”
云云道：“事情进行得如何了？”
鱼归晚答道：“依秋雪的办法，在所有马蹄铁上凿出缺口，但没有发现跟踪而来的马迹。”
云云点点头，又长叹一声道：“武尊王和霸王城六十余骑到底在什么地方？”
鱼归晚正待离去，又折身道：“白帝城三十二精勇不愿散去，誓要为文老复仇。此外，我己遣人速传七渔八樵九村姑至云影城接应。秋雪师兄与白婆婆的伤己无大碍，只待进城休养。”
云云抿唇，感激地看着鱼归晚离去。
雨犹未止，晨起的阳光不知遁藏到哪里去，全不顾人心。
遍野的帐蓬如一簇簇新坟，在暴雨中静默成凄。

而他就立在帐蓬外面，任瓢泼的雨水沿着宽笠边沿流淌下来。
没有人去问他在这里干什么，方圆两丈内皆被他的杀气笼罩。起初有人距之三尺，渐渐的，大家都知道了：这个人就这样。
他仿佛随时要把背上那把裸剑拔出来，杀人。其实，他平静得很，是那种杀人杀得太多后的麻木。
“不进来坐坐？”帐蓬内有人问道。
他不吭一声。
帐内人又道：“你有几成把握？”
或许这个问题有很多种涵义，一时说不完，他便继续沉默。
“你如此相信你的杀气，还能借此感应别人的杀气？”帐内人并不等他回答，继道：“我受了重伤，这是你唯一的胜算。”
宽笠微微抬起，雨水急速地流经裸剑剑身，剑颤不止。
骆浮云终于开口道：“伤得还不够重。”
帐内人“嗯”了一声道：“判断得没错，非自不量力之人。这件事与你无关，明年的今天，你完全可以搂着漂亮的姑娘，还被人称为大侠。”
骆浮云的回答很简单：“快活的时候，却要我记着为兄弟祭坟，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太难受。”
帐内人动了动，叹息道：“我们算是有缘了！你没有通知他们来围剿我，算是我欠你的一份情。但在进城之前，我只能祝福你现在就瞎了的好。”
骆浮云裸剑弹出，握于右手，一浪杀气吹开身周的雨水。
“很好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一柄伞就伸出帐外，暗红的、雕花的。
这是个雨天，雨天打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雨天，也是正常适宜杀人的，血迹很快就能被冲净。
帐内人行至骆浮云身侧，沉声道：“一流的剑客，三流的剑法。”言罢，撑起暗红的雨伞离去。
裸剑落在淤泥中，犹然颤动不止，却飞不起身。
骆浮云确信自己并不是中了毒，但定是中了药。一种让你死也死不掉，只能活活地看着惨剧发生的药。这比毒更毒的药，侵蚀的是一颗血淋淋的心。

花非花将插着野花的瓶子伸出帐蓬，试图接一些水来，滋润阴郁的心情。
花儿要开得好看，少不得雨水的滋润。但要红得好看，溅些血又会如何呢？
红花开得太突然，“蓬”地一声暴裂开。
瓶子落在地上，野花也散了一地。一瓣又一瓣的鲜血，如秋叶坠落。
“白……”花非花在内心呐喊了一声，她实在喊不出来。伞是自后背戮进来的，随后在胸前撑开一朵又红又大的血花。
海天城一百零一位剑客迅速而来，将撑伞的人团团围定。
雨仍在下，雨势一点也不减。但对这一百零一位剑客而言，眼前、身边早就没有风雨，唯有一百零一道剑气冲上云霄。
撑伞人冷冷一笑，驼下身阴声道：“我叫伞鬼。”
诸葛云云怒火盈眸，花鞭一扬，嘶声道：“你这个杀人魔王，受死吧！”
未等云云冲前，一百零一位海天城剑客己带着为城主复仇之心向伞鬼冲去。
韩秋雪止不住气急而咳，恨声道：“枉我自谓才智过人，未料白婆婆早己为这恶鬼所杀，继以蓬发垢面的伤情相掩其容，扮作白婆婆，害我等相信大军压境的谎话而作此逃亡。”
鱼归晚一旁劝道：“师兄莫自责，既无大军压境，小船与尊王势必追赶而来……”
闻及武尊王，韩秋雪痛拍前额道：“白帝亡时，以食指指向前额，非虎王之义。原来是自指其名：文白帝，中间那个白字，是那伞鬼假扮的白婆婆。我们却如此糊涂！”
雨下得越来越大，原只是天上落下。现自地上腾起，下起泥雨来。加之一朵朵暴裂出的血雨，弥漫的腥味令人作呕。
也见不得伞鬼所在，只那血水浓处，时现伞影。伞影过处，剑落如雨，伞沿如刀，割首断身。
“魔鬼！”韩秋雪久历沙场血战之人，亦忍声不住道。
鱼归晚更是一声惊呼道：“这魔鬼若非受过重伤，断然不必在伞沿搽下剧毒。以他的骇人武功，我们现在的力量撑不过两个时辰。”

韩秋雪突地想起那架白马所拉的马车来，倘若那两个怪丫头在此，恐怕半个时辰都撑不下去。
而自己武功尽失，骆浮云又不知所在。眼下诸葛云云、鱼归晚和方春晓皆不足与伞鬼一较高下，形势危急。韩秋雪向身后方春晓急道：“三弟，有何良策？”
方春晓半晌未语，经韩秋雪又催问一声，忧忧道：“诸葛云云与鱼归晚护送大哥及玄民城城民，速往云影城求援，云影城内尚有我丐帮弟子三百余众”说着掏出一块鱼形石交予鱼归晚道：“可令他们速来支援。此外，可托我帮舵主恳请城主云飘逸施援，料其当允。”又一顿声道：“我断后。”
云云一腔复仇之心，焉肯就此离去，执意要与伞鬼一决生死。
韩秋雪深谢方春晓后，转向云云道：“云云，你不听从春晓之策，留身于此，恐怕归晚担心你，也不愿护送我等离去。韩某虽不畏死生，一干城民恐怕就此要尸横遍野了！”
云云仰面咆哮一声，双目尽赤，痛声钻心地向玄天九女嘶道：“撤！”

二十四

“无论如何，我不能让我的兄弟死！”韩秋雪抢过苏小船马背上晕死的方春晓，扛在肩上道。
苏小船沉重地道：“秋雪，不要固执了。他活不过明天早上，我从血泊中带他回来，只是希望能找到点线索。以伞鬼的武功和性格，云影城也是危在旦夕。”
鱼归晚抬头道：“小船，以你的武功……？”
苏小船即道：“以伞鬼的判断，他预料到先前我会留下来为大家断后。另一方面从他下手的对像来看，文老和花婆皆年老体衰。在他受伤还未复原到最强状态时，暂时他会避开与我交手。”
云影城城主云飘逸打破众人的沉默道：“云影城兵强马壮，诸位尽管放心。那魔头再厉害，还能搏杀千人、万人不成？”
苏小船长叹一声道：“海天城一百零一剑、白帝城三十二精英加之方春晓，一夜之间可拿下云影城，一战之下却尽败伞鬼之手。此魔头单打独斗未必至强，但人海战术却陷他不得。”继而看看韩秋雪肩上的方春晓道：“方春晓不日将亡，但却也伤及了伞鬼。”
苏小船自怀中掏出一撮沾血竹片道：“竹制斗笠。”
诸葛云云将竹片取过，又自身上取出一竹叶小扇，细细对比后肯定道：“确是那里的竹子所制，这么说，那魔鬼的确就是铸魂村的遗孤，他是来复仇的？”
苏小船点点头，又将竹片凑至鼻前，眠目深嗅道：“问题是，那个枪法奇高的马车妖女与这魔头是什么关系？伞鬼的血液中居然有极其微弱的幽都花脂之味。”
“幽都花脂？”诸葛云云愕道：“那只是一种香料，如何会……”
苏小船摇首道：“一般人只知那是种香料，殊不知此花脂有通淤畅血的功效。也难怪，服此花脂会令人短暂昏迷，因而人皆惧而忌之。”
韩秋雪微微动容道：“那么说，那马车妖女与伞鬼是一伙人，在伞鬼负伤后以幽都花脂救他？”
苏小船神色凝重地道：“极有可能，所以云影城并非长安之所。”小船似也看出韩秋雪心思，接道：“幽都花脂并非神药，以春晓之伤，既便服下幽都花脂，也撑不过明日子时。”
“够了！”韩秋雪道。
众皆相视，韩秋雪接道：“只有她能救春晓。”
出门牵过马来，将方春晓置于马背，又一跃而上道：“秋雪无能，在此也不能助大家一臂之力，唯救兄弟是急，诚向诸位谢罪！”不待众人答话，拍马而去。
众知拦他不得，鱼归晚示意归晚城高手七渔随行。
至晚，鱼归晚忽至苏小船行居，惊失失地道：“小船，不好，云云不见了。”
武尊王尚在苏小船，闻言惊立而起道：“莫非遭那伞鬼……”
苏小船重重将一杯茶搁下，水溅成花。
武尊王急唤马来，苏小船牵臂止道：“云云重情，却非无智之人。尊王若乱，必中伞鬼埋伏。”
武尊王恨恨坐定，苏小船又牵过鱼归晚道：“云云自行而去，一切定有安排，莫急！”

野道，血流成河，尸横遍野。
云云的心揪成一块硬痂，想着早些将兄弟们的尸体入土为安，持铲向玄天九女不住嘶吼道：“挖快点，再快点！”
“你还要多快？”不远处一人对诸葛云云幽声道：“让你的手下不是战死，而是累死？”
云云呼地拔出腰间皮鞭一指道：“你这个人间的魔鬼，你的仇恨冲着我们来便是，为何要伤害这么多无关的人？”
伞鬼自红伞下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指来，一一指向玄天九女道：“她们都与你无关嘛？我要杀你，她们会袖手旁观嘛？”见云云失语，又道：“诸葛云云，你来回答我，无关的人为何要被一把火烧成灰烬？是什么赋予你们当年肆意杀人的权利？”
玄天九女迅速聚拢到诸葛云云身边，拔剑以备伞鬼随时的突袭。
伞鬼惨惨一笑道：“多不公平？你们杀的都是手无寸铁的村民百姓，而我却要面对成千上万把刀剑。又是多么地公平，上天给了我一次又一次伤而不死的机会。”
诸葛云云失魂言道：“如果当初，你们不是护着神龙木，不是阻止我们为辛剑师复仇，十三连城还是风云天下的十三连城，铸魂村还是安祥的铸魂村……”
伞鬼重咳两声打断道：“神龙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……”言及此处，却似担忧什么，意转而言道：“复仇这个词，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，就是无休无止的摧残。你我说什么都阻止不了，除非某一方，永远地失去再次复仇的机会。”
云云哀哀地道：“谁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，谁就该死。我死不足惜，但求你放过我的姐妹们！”
值此危难关头，云云犹心存善念，令伞鬼也微微动容，抬一抬驼背，却又低垂下脑袋道：“你真不该是现在就死的一个人，至少是我必杀，却想最后再动手的一个人。但是，你也得原谅我，从我踏上这条复仇之路开始，就由不得自己。在杀光十三连城全部城主之前，随时可能被一时的善意毁掉我的使命。”
“来吧！”一玄天女利剑直指道：“不需要你的可怜！这里所有躺下的兄弟姐妹，没有一个人含糊过！”
云云心知再拦不得，只求将伞鬼击伤，使姐妹们存活下去。飞身上前，扬鞭扫向伞鬼。
那伞鬼头也不抬，只将暗红雕花伞舞出朵红花剑涛，穿过重重鞭影，戳进诸葛云云的右胛。
鞭落，血流。
云云支身不起，玄天九女己迎上前去五人。只一招便退，一招五人，五人尽亡。
伞鬼欺身逼近诸葛云云。

剑出。
不准、不快、不杂，只在伞身上重重的留下一道剑痕。
剑断、伞颤。
伞鬼后退两步，伞定、身定。
那玄天女将一柄残剑挡在诸葛云云身前。面纱甚柔，在微风中轻轻飘动。
伞鬼将握伞的右手送至唇前，又将虎口的鲜血舐干，冷冷道：“有意思！”
声未散尽，驼身如弹，迅猛地挥伞而上。
残剑落地，却多了两把镀金小斧。
左斧砍中伞身，伞鬼感到如海如山的力量将自己整个人都带飞出去。他急将红伞撑开，借风扭身，再向那玄天女扑下，同时自伞柄尾部掏出伞柄中的细剑。
诸葛云云松开掩肩之手，惊呼道：“霜儿！”
那玄天女腾身而起，迎着伞面一斧砍去，同时应声道：“姑姑。”
红伞伞面中斧，飞落十丈外，伞鬼左手执细剑，剑抵华霜蝶喉头。
伞鬼心中暗叫一声“不好”，华霜蝶咯咯一笑，将挡在喉口的镀金小斧一翻。
算是伞鬼奔逃得快，那细剑早被华霜蝶左斧舞起万千斧影，尽皆碎裂成数十块钢条落入尘土。
伞鬼捡起红伞道：“真的有意思！”
华霜蝶摘去面纱，向诸葛云云甜甜一笑道：“云姑姑，不用担心，有霜儿在。”
再转过头去，竟己失去伞鬼身影。
华霜蝶急向灰蒙蒙的野林大声嚷嚷道：“我叫华霜蝶！记得来找我。”

二十五

云影城后山，浑夜如粥。
“你真的是霜儿？”诸葛云云问道。
华霜蝶将纸钱洒了出去，答道：“怎么啦，云姑姑，你问我三遍了。”
“没什么”诸葛云云一笑道：“姑姑想知道你这一身超绝的功夫是跟谁学的。”
华霜蝶爽快地答道：“黄姥姥。”见云云仍困惑地望着自己，继道：“霜儿瞒谁也不会瞒云姑姑的，黄姥姥就是我的师父。”
云云含笑言道：“姑姑不是那个意思，只不过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。”
霜蝶算是明白姑姑的意思，忙道：“黄姥姥不是姓黄，她姓什么我也不知道。只是她一直穿着浅黄色的衣裳，我就叫她黄姥姥。”
见云云不再追问，霜蝶倒是好奇心上来道：“云姑姑，你知道我的师父是谁吗？”
云云答道：“我只是猜测，尚不敢肯定。有此武功境界、穿浅黄衣裳的，江湖上确是有位方外高人。只是根据推断，她教你功夫的时候不在九十岁之下。此人从不带任何兵器，只是每一样兵器到了她的手中，都能发出从未有人臆想过的用途或招式。”
“姥姥叫什么名字？”华霜蝶扑到云云身边跺脚追问。
云云莞尔一笑道：“霜儿有缘，一技之母秦流溪在行将百年之际，将毕生绝学传授予你。”
“秦流溪？”华霜蝶皱眉沉思道：“恩，她和丐帮帮主夫人秦诗仪是什么关系啊？”
云云笑意更重，赞道：“霜儿问巧了，丐帮帮主夫人秦诗仪和青梅山三代教主的夫人秦娥，正是秦流溪的义女。这秦流溪七十年前便名动江湖，追随一代枭雄班天剑，与石小游、梦残花、叶星星和苏生创建举世无双的天剑道，较之玄神老祖创建青梅山，尚早个两三年。”
华霜蝶吞吐娇舌道：“青梅山盛世百年，这天剑道，霜儿倒是浅闻。”
云云应声道：“天剑道教主班天剑乃绝代枭雄，为人狠辣无比，行止亦正亦邪。天剑道虽以一教相称，实际上也只有五名教徒，然其五人皆是功可盖世之人。就拿秦流溪而言，与玄神老祖大战一百回合也不在话下。”
“不会吧？”华霜蝶惊诧道：“姑姑是说我也能和青梅山的开山祖师杀个五十回合？”
云云却摇首道：“你？不是姑姑笑霜儿，能击退伞鬼，是他身己负伤。若当全身相抗，仅凭经验他便能在六十回合内拿下你。而那玄神老祖当年武功虽不算至强，却能击败较之更强的云紫光、金月夜和花痴，说明玄神老祖是个极有脑子的人。天剑道势强于青梅山，却行之不远。副教主石小游暗害梦残花、叶星星和苏生是促成天剑道解散的起因，实际上是班天剑治人无能。”
华霜蝶拍拍脑袋道：“啊呀，用脑子我可就不行了，我才不想那许多，头痛。”
云云被她惹得一笑，道：“将帅有别，我家霜儿不吝为当世一员猛将！”
“姑姑怎么打算的？”华霜蝶在回城的路上问道。
云云深思一番道：“伞鬼未除，未能安定。苏小船担心韩秋雪武功尽失，又负濒亡的方春晓而行，恐有闪失，己连夜赶赴秋雪城。临行之时，小船慎嘱我们一定要去凤凰城，一来避免为云影城招来灭城之祸，二来也当让凤凰知道十三连城眼下危况。”
“凤凰城在什么地方？”华霜蝶问道。对于辛剑师所收的三弟子凤凰，即便是同门同派也知之甚少，只知道她的枪法厉害，厉害到什么程度，也只是辛剑师当年留下的一句话：秋雪、小船联手，可与之敌。
云云凑至华霜蝶耳边，压声道：“天子脚下。”

苏小船快马加鞭，一路扬尘直追，转眼己至海天城。
想那花非花及海天一百零一剑皆亡于伞鬼之手，直恨自己判断有误，那一声“驾”字喊出一股悲怆之气。
如今这海天城失了城主，全城也似沉寂在一片浮灰中，令人呼吸不畅。
一路狂奔，马乏力竭，催行不得，苏小船也只得由它稍作缓步漫行。
这一条街己被浓霜打湿，只两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孩童在街道上追逗一只小猫。那小猫本倒也不惧孩童的戏耍，但小船趋马而来，应是见生而畏，兀自躲到一竹匾下，探出个小小的脑袋，一双猫眼楚楚可怜地望向生人。
小船深叹一声，当年豪情不再腾涌，只日暮西山之情更重。
正自忧怀，忽听得孩童哇呀大哭，跌坐于地，那竹匾己被掀至一旁。
匾后一人左手勒住小猫身体，右手正将拔断的猫腿送至唇内，血淋淋一张脸虽掩在宽笠之下，呼呼啃嚼之声直令人魂飞魄散。
马止，人痴。
犹见那小猫怜人的眼中余光，仿如有一把刀子，一刀又一刀地戮在小船的心上。
那马并非战马，几曾见得如此血腥，萎下身来只思退后。
苏小船使力拖马前进，不再看那匾后人。甚至从两孩童中间行过，也仿佛未曾得见。
“你的马也送给我吃吧！”匾后人爬起身来，将暗红雕花伞缓缓撑开道。
苏小船止步道：“受下这么重的伤，仅凭一腔仇恨就能支撑起你需要讨回的公平？那好，现在我就给你唯一的一次公平，等你痊愈了再来找我。”
伞鬼将猫头自手中扔掉，怒道：“你没有资格可怜我！你不觉得你比我还可怜吗？我早己失去得没有再可失去的一切，现在我最富有的就是我还活着。而你了？你只能无奈地看着一切在身边不断地失去。”继而指着地上血淋淋的猫头冷笑道：“你可怜它吗？你知道吗？它不是在哀求你的可怜，其实它是在可怜你、耻笑你！死了不是挺好的，比你这样活着受罪要快意得多。”
苏小船双肩颤栗，苦声道：“你，又何尝不是了？”
伞鬼一时语塞。
苏小船收拾起悲痛，淡淡道：“我想知道，她们和你是什么关系？”
伞鬼冷吭一声，道：“她们答应过我，给予我十三次的快意。”
“很好”苏小船翻身上马道：“她们为什么不在玄女城杀掉我？”
伞鬼沉默片刻道：“你这马没用，不如给我吃了。来不及了。”
苏小船不等伞鬼回话，揪起马屁股上一块皮，那马狂啸一声，受痛狂奔而去。

二十六     七绝花之四妹：雪城精灵辛爱辰

秋雪城，棺材铺。
秋雪城的棺材铺在秋雪城的城首，这似乎成了秋雪城的荣耀。
店老板正耐心地与易晚霞交谈，很有耐心地，像一个死人。只有死人是从来不着急的，静静地往那一躺，就能忙死活人。
真要是个死人就好了，也免得易晚霞在这儿纠缠不清。
向晚潮坐在对面包子铺向这边望，他可没什么耐心。一点都没有，但现在必须要有，因为易晚霞看都不看他一眼。向晚潮觉得她这么做一点意思都没有，明明是假扮的角色，她凭什么、为什么要演得那么认真？
能向谁问？当易晚霞觉得有趣之极，他就只能远远地看着，恨恨地骂着：有你这么买棺材的嘛，居然跟棺材铺的店老板说说笑笑。
店老板含笑对易晚霞道：“大侠问了我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，所以这样一个答案也是毫无意义的。就因为店开在这里生意好。”
易晚霞点点头回道：“那倒也是，道口好，开什么店都赚，棺材铺也不例外。尤其是开在城首，但凡有人进城不识去处，都能先跟你混个面熟。进城之后发现秋雪城如此极乐繁华，恐怕只有死人才不得不弃城而去，老板这鬼门关开得真是个地方。”
店老板惶惶道：“小店只是卖棺材的，可不敢卖人之生死，大侠……”
易晚霞向店中探头望了几眼，敛容道：“老板好像刚接了笔大单子，不知棺木材质如何，那外乡人适应不适应得了？”
这店老板见多世面，闻言只是一愣，继而脸堆笑意道：“大侠玩笑了，纵然不适应，那死人也说不得。可要刚抬出门就散架，这可是小店和老夫担当不起的。”
易晚霞忽地一笑道：“这要是练过功的，死了也能压断你的棺材板。”
店老板慌道：“老夫不甚明白大侠的意思。”
易晚霞垂目轻声道：“没什么，只是提醒老板，棺材虽是活人来买，可也得是由死人来用。”

“这里有店耶！”一娇甜的声音传来。
漆黑的刀鞘将颀秀的葱指推向包子铺道：“小馨，这边才是。”
那被唤作小馨的白衣女孩倒是顽固，再指向棺材铺问道：“姐姐，这边不也是店吗？”
右侧一锦袍公子大笑不己。
“再笑我就剥光你脸上的皮。”左侧手握黑刀的乌衣女冷冷对锦袍公子道。
锦袍公子闻言似有几分畏惧，笑容虽收，语犹不止道：“不笑便是了，憋死了我正好去对面那家店。”
乌衣女怒瞪他一眼，吓得他不再言语。
二人下得马来，将马交与包子店伙计。
“爱辰，还不下马来吃点东西？”锦袍公子向白衣女唤道。
“噢，知道了”白衣女孩闻言，将腰际白鞘刀紧了紧，自马上翻身而下。
继而发生的一切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。那白衣女孩居然在雪地中拎起裙摆，露出一双如玉赤足，欢快地在寒冷的雪地上不住地踏踩。
“小馨”乌衣女回头道：“别玩了，进来吃点再上路。”
那白衣女孩撒娇哀求道：“才一会儿，都快十天了，就让我再玩会儿嘛！”
乌衣女似对她疼爱有加，也不去管她。令伙计来一壶酒，杯也不用，就着热腾腾的包子，边吃边深情地看着白衣女孩在雪地里撒野。
锦袍公子先将银子付了，多也不须找，只唤好酒好菜俱上。包子铺老板收得银子多了，也忘了自己开的不过是个包子店，只唤人急往闻琴客栈取酒取菜。
“这早点还有吃酒吃菜的？”向晚潮忍不住一旁插话道。
锦袍公子拱手回笑道：“兄台见笑，小弟初至北方，尚未入俗。”
向晚潮回敬道：“秋雪城可是北方大城，见小侠也是武林中人，可否借席一叙？”
乌衣女将黑刀在桌面一拍，冰声叱道：“吃你的早茶，见着有钱的想蹭食不成？”
这乌衣女好生无礼，向晚潮闻言几欲跃起相争。见那锦袍公子示意他稍安勿燥，犹自心难平复，掏出一锭金元宝交予伙计道：“不要酒、不要菜，买面子。”
直愣得那伙计不知所以，向晚潮大声道：“拿着！拿着就算你卖面子给我了。”
店老板既心喜双方摆阔，又担心这武林中人动不动就刀剑相向，急行前圆场道：“各位大侠一路风尘，吃早茶图个清爽。老头我这就亲自下厨，拿点绝活来供大家尝尝。”
此算是消停了，锦袍公子笑示向晚潮莫再生事。
向晚潮端的郁闷至极，这一大清早的，先看着易晚霞与人闲扯。继而遇着个小仙女和俊少侠，却偏偏挡着个冷美人。
心道：不太平，真的不太平。
秋雪城此来己有三日，明天即将举行武盟择首大会，这不太平几时能得太平？

白衣女孩呵着沉重的粗气，喷在易晚霞的脸上，舌香醉人。
“你的眼睛怎么这么好看？”白衣女孩问道。
易晚霞收神慌答道：“啊？有吗？”
白衣女孩连连点头道：“恩，有、有、有，我以为只有我娘才有这么漂亮的眼睛。”
易晚霞一摅细须道：“乱讲，你怎么可以把大男人的眼睛跟女人的眼睛比？”
白衣女孩嘟起小嘴道：“就是嘛，只有我娘看我的时候，眼神才会这么洁净无瑕。”
易晚霞隐隐感觉到，这个女孩惹再纠缠下去，恐怕自己的真身就要暴露了。纵顾蓓翌有再高明的易容易声之术，却难瞒住这无瑕女孩最纯真的目光。
急低头看着她那双沾染了雪花，却更加娇俏可人的玉足道：“你也不怕冷？这冰天雪地的。”
白衣女孩摇手笑道：“不冷，不冷，一点都不冷。比我家的雪要温暖许多了。”
“小馨”乌衣女似是担心白衣女孩，唤道：“过来吃点东西，要赶路了。”
白衣女孩这回不再为难她姐姐，扭身便回。
行至包子店前，又转身对易晚霞大声喊道：“你的眼睛真的好漂亮！和我的一样。”
锦袍公子为白衣女孩摊下一行白绢，那女孩便踏着白绢入得座来，虎虎地咬了一口店老板亲手做的包子，那油水映得她的樱唇更如一娇艳的花蕊。
锦袍公子坐定后，向白衣女孩轻声道：“你是夸别人还是夸你自己啊？”
乌衣女冷冷打断道：“该走了。”
“走了，走了”白衣女孩纤手一伸，指向包子铺老板，对锦袍公子道：“再给点，好吃、好吃。”
包子铺老板得意地看了一眼棺材铺老板，棺材铺老板伸了个懒腰，转身回屋。

二十七

易晚霞随那个陌生的小孩走进小屋，小孩拿了铜钱就跑了。
他应该早就坐在那儿，把酒壶里最后的两滴颤下来，再往嘴里扔了三粒花生米。
易晚霞笑了笑道：“怎么啦？”
向晚潮舔干酒杯，将杯子在桌面上一滚，易晚霞举剑托住道：“不说，我走了。”
“还没吃早茶吧？”向晚潮开口问道。
易晚霞将酒杯轻轻放到桌上，应道：“一无酒二无菜，问这干嘛？”
向晚潮点点头道：“好，你说你这一大清早的跟那棺材铺的老板聊什么聊？”
易晚霞呼地在他对面坐下，托首问道：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了？”
向晚潮一时语塞。
易晚霞轻笑几声，道：“没什么呀，就是东西涨价了，去看看什么原因的。”
“你是说棺材都涨价了？”向晚潮问道。
易晚霞低声道：“涨得让人死不起。”
向晚潮也笑了，戏道：“你又不忙着去死，管那棺材涨价干什么？真是天下女人一个味。”
易晚霞却道：“一时间进大量的棺材，恐遭人猜疑。唯有涨高价格，才能存储下更多的货。”
向晚潮闻言大惊，急道：“你是说，有人向那棺材店老板定下了大量的棺材？也就是说，买棺材的人非同寻常？会不会就是那晚林中……”
易晚霞道：“明日武盟择首，定不会太平，我们需要多个心眼，尤其要防人下毒。”
向晚潮笑道：“这个你怕什么，有顾姐姐在，怕什么毒？”
易晚霞摇首道：“毒是事先准备好的，药可是需要收集药材的。远水解不了近火，便难逃其害。”
“你还有什么高见？”向晚潮继而问道。
易晚霞垂首道：“方才遇见的二女一男很不寻常，是敌是友尚难知晓。”
向晚潮眉头一锁道：“那白衣赤足女孩与锦袍公子当是无瑕之人，只那乌衣刀甚是凶狠。”
易晚霞应道：“真凶狠的人，又岂会露于脸面？但愿是友，尤其那锦袍公子，给我一种极强烈的亲切感。”
向晚潮桌子一拍，妒火微现。
“怎么啦？”易晚霞瞪目诧问。
向晚潮自感失态，轻笑而解道：“没什么，想我为他白白损失一锭元宝，来气着了。”

“是嘛？”韩秋雪轩然一笑道：“神洲兄这不是为难韩某？”
锦袍公子向乌衣女使个眼神，黑刀就是一闪。刀也不快，甚至算得上比较慢，但韩秋雪偏偏却躲不开。
这一刀居然走的剑势，直刺而来，缓缓如被冰结一般，又简洁到不走任何花式。刀身仍离韩秋雪有一丈之隔，韩秋雪中刀。
没有一点儿刀风，只有刀冰，刀风己凝结成冰，捅在韩秋雪的腹部。
乌衣女动容道：“好轻功。”
这一刀本是冲着咽喉而去，居然在刀风冰结之下，韩秋雪仍能跃起，以致刀中腹部，实出乎乌衣女的预料。
“你究竟是什么人？”锦袍公子喝道。
韩秋雪落地站稳道：“你们找的又是什么人？”
锦袍公子道：“家兄称韩大侠的武功堪当群龙之首，心碎存心一试……”
“如何？”韩秋雪含笑道。
关心碎讥笑道：“方才冰寒姐出招时，你不动剑则罢，可你动了剑，剑身却被冰住，可见内功与剑法之劣，不值一提。此外，韩大侠所使绝招抱剑为神，并不需拔有形之剑，你却有拔剑之意。你的易容术纵然高明，武功却是掩饰不来的破绽。以韩大侠的功夫，也不必第一时间逃避冰寒姐未尽全力的一击，除非此人最依赖的本领就是轻功，韩大侠可是不精于此鼠辈之能。”
柏冰寒接道：“也不是依靠神奇衣物护身之人。”
顾蓓翌击掌叫好，却转首对白衣女孩道：“小仙女，你看出什么了？”
辛爱辰丢下手中的花瓶，动人一笑道：“大姐姐，你这个花瓶送给我好吗？”
顾蓓翌出了一身冷汗，苦笑一声，摇首道：“看来，我只有将一切经过告诉你们了。”

“在韩大侠回城之前，你就是韩秋雪。”关心碎振声道：“家兄之意，便是将盟首之位让于韩大侠。心碎此来，一为家兄所托，二为家兄受袭之事，还望顾姐姐多多帮忙！”
顾蓓翌叹道：“韩大侠这一去不知所踪，我这冒充者居于武盟之首，一时糊弄尚可，恐难胜任久长。再者以我的武功，也瞒不得这数百的武林中人。”
关心碎笑道：“以冰寒姐姐和爱辰妹妹的协助，莫说数百，千万之军恐怕也难近你身。顾姐姐只须充当韩大侠数日，日后我们自有安排。”
顾蓓翌点头而允，继道：“至于关盟主三年前受袭一事，我只是耳闻一些，并不详实。似出现过一面与烟火旗相似的小旗，武林中人称之为九天旗。只是这两面旗江湖鲜见，一触即逝，甚难寻得蛛丝蚂迹。”
关心碎点头道：“九天旗出现我是知道的，神风前辈镖行天下，耳目甚广，可否为小弟探询一物的由来？”言罢自怀中摇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来交予顾蓓翌。
顾蓓翌细看一番，问道：“此物何处得来？”
关心碎凑前一步道：“家兄前往天山找家嫂议事时为数百高手暗袭，功散人伤，幸得韩雪秋、骆浮云、方春晓三位剑客拔刀相助。此番我自殉情岛踏足中原后，马不停蹄地赶至天山脚下，遍访当地村民，偶自一位樵夫手中获此铜镜。铜镜系那樵夫在发生暗袭处捡得，极有可能是杀手所遗之物。”
辛爱辰一边插话道：“心碎遍访至雪城，差一点被姐姐误作是大坏蛋，还……”
关心碎急忙止言道：“休要再提我的糗事！”
见心碎懊恼模样，辛爱辰笑着躲过一边去，仍是扮出个狗吃屎的模样，气得心碎攥拳作打。
顾蓓翌亦不禁掩口而笑，又见柏冰寒仍是那冷霜也似的面孔，收容正言道：“此铜镜，它就是一面铜镜。只不过……”
“不过什么……”柏冰寒亦表示出急迫之情，催问道。
顾蓓翌神疑地看了一眼柏冰寒，抚过镜背纹着棋盘的怪石问道：“己故大学士柏弈台与女侠……？”
柏冰寒乌衣上冰出一层霜来，恨恨道：“杀父之仇！”

二十八

“今晚，会有很多人睡不着。”丐帮帮主陈飞叶用打狗棒在泥地上画着。
少林无味方丈洪声道：“中原武盟自关盟主隐去己有三年之久，值此盛会，谁不豪情腾涌？”
武当掌门清凉道长接道：“无味大师，你没吃透陈帮主话中之意。”
无味虎眉一皱道：“还能为别的事睡不着？”
华山应无眠轻笑道：“这盟主之位说好办，也好办。可说难办，恐怕我们未必能处理得好。”
“怎讲？”无味急问道。
应无眠答道：“最好办，自然是关神洲关大侠继任其位。但据眼下看来，关盟主确是武功尽散，难居其位了。还算好办的就是我们共选韩城主为盟主，这些年江湖上可堪大侠者，唯韩城主声望过人，反对者甚少。”
“那难办又何指？”无味系武僧出家，性烈如刚，为人直爽，一问等不得一问道。
应无眠垂首道：“武盟择首评判者五人，为少林无味方丈、武当清凉道长、丐帮陈飞叶帮主还有在下，唯第五人惯例由前任盟主指定，眼下正是韩城主。因此，如推韩城主为盟主，恐遭人猜忌。”
无味性烈，洪声道：“历届中原武盟盟主皆由德才兼备者居之，这些年江湖安定，韩秋雪虽说无大建树，却是公认的风格高尚、武艺超群的侠义之士。何须管那些没用的条条规规，而弃贤能之士于不顾？”
陈飞叶停下手中棒子道：“话虽如此，那也是讲给想听你讲道义之人，那些今晚睡得很安稳的人。”
无味犹待争执，清凉举手道：“方丈请听道兄一言，这盟主以德而论，胜之者众。以武而论，唯一超群者可居。若此不能服众，我等必有违公平之则。”
“道长的意思……”应无眠思忖道：“韩秋雪的武功不足以胜之？”
清凉道长微微点头道：“我武当门下玉碎道人与韩城主多有接触，其志不在天下苍生。且曾以暗力一试，韩城主袍角为暗力所拂动，却浑然不觉。”
“大胆妖道，竟以此伎俩探人深浅！”无味方丈说话丝毫不留情面，己算是看在清凉掌门的面子上，将“武当败类”四字咬在齿间。
清凉并不糊涂，知此言既出，在座必生忌心。继道：“门下玉碎此举确系过格，诸位肯不肯原谅晚辈事小，韩城主武功式微却是关系重大。”
众人皆默，陈飞叶却是冷笑连连，打狗棒挥舞更疾，沙沙出声。

“别画了”无味一拍桌面道：“怪就怪我们老的老、嫩的嫩。就说你老叫化子吧，整日里没吃饱饭似的，估计你在你夫人手下走不过三招，秦夫人若是七尺男儿，我等也不必在此推你推他了……”
无味这火气上来，任是清凉道长也拦他不得，继道：“少林、武当历来不参于盟主之争，余下各大门派却又无脱颖之人。”一指应无眠道：“华山剑法本不差，你名望、品格皆不弱于人，偏偏那华山剑法练了五年还一个样，老道门下玉碎都在你之上……”
无味这一急，气得话也说不下去，沉坐于椅。
清凉叹道：“方丈所言句句诚恳，我等理当受用。”
无味甩头道：“受用有什么用？明日便是择首之日，届时……”
陈飞叶不等他话说完，抢道：“不知本帮弟子方春晓如何呢？”
“无相诗丐方春晓”应无眠一拍脑门道：“怎的将陈帮主的高足给忘了，丐帮自出了曹浪徒这样的旷世奇才后，高手如雨后春笋，纷纷破土而出。且闻方春晓与韩城主、骆浮云义结金兰，其身虽微，气宇谈吐却如吟诗般，透出一股脱尘的清雅……”
“武功如何？”无味目露喜气道。
应无眠答道：“这得请教陈帮主。”
陈飞叶接道：“春晓得过浪徒指点，即便内人也看不出他的深浅。”
无味劲发宏门道：“好！正所谓举贤不避亲，你老叫化子若是藏着掖着，便是对中原武盟的不负责。哈哈……”
声犹未断，清凉淡淡问道：“方施主现于何处？”
陈飞叶答道：“丐帮传唤，不过明晨便至。”
众皆喜。

月亮放出一道白光，马行草低。
马车在秋雪城外停了下来，拉车的白马喘出一口口粗气。
“确是需要心疼心疼它。”马车内传出瓷声童音。
娇美女音应道：“让他逃，我们玩得起。”
瓷声童音咯咯笑道：“小姐你想啥呀，我是说小白这马不停蹄的赶来，叫人心疼。”随即尖叫一声，想必遭那小姐狠狞下一块肉来。
转眼功夫，马车四周围过来五个身影。
行至白马前，一身材魁梧之人拱手沉声道：“通天在此恭迎白马小姐驾临！”
瓷声童音即道：“鬼才相信，还恭迎了，都没下跪。”
娇美女音接道：“小草言之有理。”
但见那马车上的门帘动了动，魁梧大汉“卟”地一声跪下，自掌两下面门道：“恕通天失礼！”
门帘方自软软地垂下。
“哟，这晚风还真凉。”瓷声童音道。
“你呀”娇美女音假叱道：“门帘也不塞塞牢，这要是走漏了风声，人就凉了。”
魁梧大汉似是明白了此语，拱手道：“值此关头，还望白马小姐放唐宋一马。”
他身后一瘦汉即向马车谢罪道：“望白马小姐恕唐宋一时鲁莽，罪将愿为先锋，但求将功补过。”
“好”娇美女音声犹未尽，隔帘己送出一枪，唐宋的脖子上多了两条交叉血痕。
“谢白马小姐不杀之恩！”唐宋谢过，五人退隐而去。

二十九

问剑坛霞光万丈、旌旗猎猎。
第一抹阳光射到旗面上时，桑伯就己将一切安排妥当。他不允许张东来的裤管塞到靴子里，也不允许兰凤的罗裙上沾着一点葱花。总之，他要杜绝一切意外，哪怕即将在此诞生的是整个中原武林的盟主。现在，他才是这个场子的总管大人，所有的杯子、椅子、旗子都要听从他的指定。
其实，桑伯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，清楚得很：武林，本就是个天大的意外。
只是他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快，还这么美好。
“真是没想到，天仙姑娘你也来了，老奴这就去通知我家少爷。”桑伯迎前施礼道。
天仙躬身还礼道：“桑伯，不需劳烦。天仙虽非武林中人，蒙城主长久以来的关照。值此城主主持中原盛会，一献陋艺也是应当的。”
“能得天仙姑娘才艺助兴，这武林盛会也显得祥和了几分。”桑伯笑道，随即吩咐下人将天仙引至上席。
琴女捧出琴来，在台面上放正。
天仙稍作匀息，纤指一拂，仙乐顿时漫洒问剑坛。
稍许，中原各门各派的高手、随人纷纷入场。
一时倒也无人高谈阔论，尽为天仙之曼妙仙音所吸引，落座而幽享。
而后五位大会主持人步上主席台，韩秋雪与天仙双目交接，无限情深。

待得锣鼓声歇，应无眠立身向台下群雄轩然言道：“首先感谢各位义士远道而来，参加本次中原武盟择首大会。大会旨在推选统领我中原武林的盟主，继承前任关神洲盟主的道义之怀，保我中原的安定和发展。其次，感谢韩秋雪城主为大会圆满进行，所提供的人力和物力。”台下顿时响起一片雷动掌声，韩秋雪立身还礼。
应无眠继道：“关盟主仙隐三年，华某无才，愧无建树。眼下虽时逢武林太平盛世，较之西蜀青梅山、江南小月塘，我北方武林则缺乏一定的坚实力量。未雨绸缪，我们要谨防邪门妖派的再度复燃，推选群龙之首是势在必行之事。”
稍作一顿，继道：“大会遵从前规，设五名裁判。除去在下，尚有少林掌门无味方丈……武当掌门清凉道长……丐帮帮主陈飞叶……秋雪城韩秋雪大侠……”众皆起身施礼后，应无眠一拱拳道：“本次择首大会考究三方面：一为武功，二为计略，三为才德。大会予五日后定夺盟主人选。武功高低是我等行走江湖、治安维和的根本，因此，首先我们进行的便是武功切磋。此外，大会以择首为目的，武艺的切磋以点到为止为则，诚请各位侠士谨循而行！”
请示过台上四位裁判意见后，应无眠洪声道：“中原武盟择首大会，现在开始！”
随着应无眠落座，桑伯举手一挥，锣鼓震天。
一青衣女子首先跃至场中，拱手道：“在下青城派弟子花意柔，望各位前辈指点。”
场中立起哄声，但听得有人呼道：“笑话，女流之辈何来争甚盟主？”
“就是，小月塘以盛凝馨为塘主，那是南方人没刚气。我中原英雄男儿数以万计，几时轮到女流之辈来抢风头？”
“青城派当年掌门花剑舞就不像个男人，现在倒好，直接变成第二个天山派了。”
天山派弟子闻言拔剑道：“是男儿，何长这泼妇嘴？有种台上见个高下。”
少林无味台上宏声道：“峨眉派、天山派素来众多巾帼之秀，声名不在少林、武当之下。中原武盟盟主唯贤能者而得之，休以性别相轻？”
“好”一持刀汉子扑入场中道：“我踏歌帮步生莲，来会一会青城剑法。”
二人厮斗于一处。
三十回合下来，应无眠叹道：“一代风流剑客花剑舞果然不凡，不负当年与关盟主齐名，若其尚在人世，这所授弟子花意柔拿下步生莲，断不至超过二十回合。”
陈飞叶点头道：“当时天下五少年，青梅山谢梦苏、青城花剑舞、绝色谷路狂花、武盟盟主关神洲、紫云飞金刀圣，那花剑舞武艺仅输于谢梦苏。”
应无眠应道：“花侠是挽救小月塘于危难的大英雄、大豪杰，惜亡于路狂花之手，也教盛塘主遗痛一生了。”
正说间，场中己现高下。花意柔一剑抵在步生莲胸前，步生莲退而拱拳道：“步某诚服！”
应无眠朗声宣布青城花意柔胜出，花意柔谢过，回座稍事休息，青城派一阵热烈欢呼。
天仙一侧举指拂琴，曼音流转。

易晚霞朝天打了个浓浓的哈欠，咂巴一下嘴，扔进一粒葡萄。
随后将葡萄皮啐向不远处的向晚潮讥道：“你还是早点上场的好，免得越往后越厉害，连刀都没拔出就被人挑了。”
向晚潮怒目一瞪，并不答话。回头己见千岁山庄庄主万万万与峨眉掌门离尘师太战于一处。
稍许，清凉道长忽道：“离尘的剑法不致如此变化，何以不复轻灵，厚黏如胶？”
无味也颔首道：“万万万铜鞭也有变化，先前尚闻雷霆之声，眼下却是轰而不响。”
这一战杀了近六十回合，二人累得气喘如牛，难见高下。
恼得向晚潮终于坐不住，弹身上前道：“二位前辈不必黏战下去，我晚潮帮帮主向晚潮来会会你们。”
易晚霞接连在其身后鼓掌道：“好好好。”
万万万怒道：“好什么好？”铜鞭一指向晚潮道：“晚潮帮，中原末流小派，口气倒是不小，吃老夫一鞭。”
向晚潮迎上前去，惜其不惯使刀，几个回合下来己是败相尽露。
易晚霞急得葡萄皮沾在唇前也管不得，冲着向晚潮呼道：“匕首，使匕首。”
匕首只一现，万万万就暴退七步，右臂割伤。
“好功夫，吃师太一剑！”万万万方才与自己堪堪打个平手，万万万这一输，等于将自己的水平也降了一个档次。离尘也管不得其他，迎着向晚潮便是一剑刺去。
匕首又是一现，自腰际提拉于胸前。无招无式，却将离尘的峨眉剑法尽破，离尘掩臂而退。
应无眠惊立而起道：“向帮主果然不凡，连败千岁山庄、峨眉派两大高手！”
韩秋雪幽幽道：“他好像使的不是武功。”
清凉道长疑道：“城主的意思？……”
韩秋雪回以一笑道：“就好像曹浪徒、谢梦苏这样的绝世高手，他们所使的功夫己经不是一招一式的变化，而是一种我们无法企及的境界、一种感悟。”
应无眠示意向晚潮回座稍事休息。
未料向晚潮不退反进道：“在座不过数百人，向某不过挥匕数百下，不累，不累。”
群雄哗然，皆呼其狂。却见万万万庄庄与离尘师太难敌其一招，只私下嘀咕，未有迎前与斗者。
向晚潮待唤来易晚霞一战，却见座间己失其身影。

三十

常方宝冲着一帮晚霞帮弟子怒吼：“都没留神帮主哪里去了吗？”
晚潮帮弟子在向恨冰率领之下开始起哄：“还用说，吓跑了呗。”
这边吵得正凶，场中己多了一人，此人剑负于背，须飞如仙，正是武当派弟子中的佼佼者：玉碎道长。
“少林、武当又不参与盟主比试，凑什么热闹。”
“废话，现在不看热闹，你上啊。”
场内各门派你一句、我一句争得不可开交。
韩秋雪起身洪声道：“望大家稍安勿燥！听听玉碎道长的想法。”
随着天仙姑娘弹奏的一段曼妙仙音，场中总算恢复了平静。
清凉道长对陈飞叶腹语道：“不对！”
陈飞叶犹自不解，清凉己立身对各大门派道：“诸位，请听贫道一言。中原武盟建立久矣，却是屡经波折。其因各大门派之间遇险则合、遇安则离，行事素以盟主之令为命，平日里则各人自扫门前雪，不管他人瓦上霜。所以，贫道以为，盟主人选当重贤能而轻派别。”
“好！”万万万竭力大吼一声道：“武当掌门择才不避亲，老夫全力支持！”
峨眉离尘师太包扎好伤臂，亦应声道：“老道所言，峨眉也附同。中原豪杰理当亲如一家，这个家就该由有能力的人来担当，休以派别之分而埋没良才。”
群雄大多附和，清凉方自弯腰下座，又以腹语对陈飞叶道：“飞叶老弟，玉碎非为其身，实为韩城主开道。”
陈飞叶锁眉深思。
玉碎道长含笑对向晚潮拱手道：“我中原武林亦是能人辈出，晚潮帮帮主深藏不露，尽败两大高手于一招之间，令小道佩服佩服。武当玉碎特来赐教！”
向晚潮心挂易晚霞，本思脱身，却于方才夸下海口。如今这玉碎道长前来会战，真当不知如何是好。转念一想，输便输矣，早些脱身去寻易晚霞要紧，拱拳施礼道：“道长，请！”

二人身形一会，玉碎一个侧身，轻声唤道：“燕小侠，我们果然有缘。”
燕斐然应道：“道长慧眼，助燕某一败，具情后告。”
二人乍分，燕斐然一扫斩断的袍角，对玉碎道长朗声道：“武当剑法名不虚传，攻守兼备，非我这野招蛮式可敌，领教！”
场中吁声四起，燕斐然也管不得众人嘲笑，回阵对副帮主向恨冰道：“在此观战，休得离开！”言罢离场而去。
群雄自忖，己非峨眉离尘师太、千岁山庄万万万对手，更自接不下向晚潮一招，怎料那向晚潮又败于玉碎道长之手。如此，一时间竟无人相应。
应无眠见势宣道：“玉碎道长不愧是武当派大弟子，深得清凉道兄的深传。若无人相应，便由青城花意柔与之一战。”
花意柔不愧是一代剑侠花剑舞的传人，胜败在其次，胆魄不畏人。
拔剑登场道：“青城花意柔，领教武当玉碎道长高招！”
“花女侠，请！”玉碎还礼道。
双剑一阵交鸣，花意柔愈舞愈疾，玉碎则愈运愈慢。
青城剑法素以辛辣、诡异著称，自花剑舞任掌门以来，更掺入丰富的变化、取舍的平衡，益见其妙。而武当剑法始终遵循相生相克之道，以柔克刚，以不变应万变，应付捷如闪电的招式，仍以其浑厚凝重的神领来征服对手。
快，未必可以有效，越快，也就有可能越匆促。
慢，未必就是迟钝，越慢，也就越能找到破绽。
第九招，兵分，人退。
青铜剑落地，花意柔忍了忍，终按捺不住，眼角渗出两滴泪珠。
玉碎拱手道：“花女侠，承让！”
群雄爆出声声喝采，皆折服于武当剑法的超绝。

陈飞叶离座起身，悠言道：“下一战，由韩城主对阵武当玉碎道长。”
群雄哗然。
陈飞叶此言一出，少林无味方丈亦是一惊。据昨夜约谈，玉碎道长己探得韩秋雪武功泛泛，怎有如此变化？究出何因？
韩秋雪亦是一惊，愕然道：“陈帮主，你这是……？”
清凉轻啜一口香茶道：“韩城主莫要推辞，方才贫道己有所言。盟主一任甚重，当择贤不避亲。以韩城主与关盟主的渊源、在中原武林中的名望、超绝于常人的剑法，再不出山主持中原大局，恐有违中原豪杰拳拳之心。”
韩秋雪锁眉道：“道长，此事万万不可！三年前韩某受关盟主所托，于秋雪城内完成中原武盟择首大会，岂能……”
陈飞叶止其言道：“城主，老叫化以为，若你败于玉碎，则玉碎任盟主是才能堪任。若你胜了玉碎，更是天意如此。关盟主若在此，亦要将此重任托付于你！”
无味方丈见韩秋雪仍自犹豫，拍案而起道：“韩城主正值英年，不龙翔于千山、凤舞于九天，更待何时？”
场下群雄明得事理，皆呼韩秋雪当与玉碎一战。
韩秋雪窘叹一声，扫目天仙姑娘。
天仙兀自拂琴，仿似眼前这一切都与她无关，她只是来为朋友助助兴的。
韩秋雪此际只想如她淡定于世外，可是，恐怕己不能。

三十一

今天的阳光总算是暖的，但未可将积雪消融干净，犹其在那些晒不着的角落，虎卧着一团又一团的雪堆。
东门城头上，绿衣翻飞，左腰系着金、红、绿三色葫芦，右侧是一柄镶着蝴蝶的宝剑，最可人的却是白色衣边下两只铜铃吟吟作响。她的面部保持着淡定的笑意，就在角落里的雪堆消融蠕动时，她仍如此。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，当然，只是似乎。
翠衣人却在跃上城头的时候就哑口无言了。举目望去，东门外那一片空旷的土地上，布满了上百口棺材，排列得极为整齐，尚在明媚的阳光下映射着黑色的光泽。
顾蓓翌对杨朝夕笑了笑，问道：“你几时发现问剑坛的韩秋雪不是我？”
杨朝夕傻傻一笑，答道：“姐姐的易容术，我哪里识破得了？只不过，我见过那位南方来的公子。南方人与北方人的通常动作是有所不同的。”
“来过北方？”顾蓓翌问道：“以前……”
杨朝夕摇摇头。
顾蓓翌轻叹一声道：“是姐姐偏见了，妹妹来北方不过数日，竟己对北方人的生活作息、言谈举止如此了解。确实……”
见杨朝夕含笑相礼，顾蓓翌回礼，转目城下道：“妹妹有何看法？”
杨朝夕答道：“这些棺材排列有序，可见来者并不惧于城内群雄，又在此按兵不动，定在等候号令。号令一现，势将全力攻陷秋雪城。而这个发号施令者必然己在城内，眼下我们只有许多的不知道，从这个角度来讲，我们也在等待这个号令的出现。”
顾蓓翌追问道：“你的意思就是说，攻陷秋雪城并不是他们要的最终目的。只有当那个号令者得不到他需要的东西时，这个号令才会变成一场屠杀？”
杨朝夕不置可否，却道：“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孤立这个发号施令者，力擒此人。而孤立的办法只有一个，那就是阻止城外大军攻破秋雪城。”
顾蓓翌花容一绽，赞许地看着杨朝夕道：“关心碎是关盟主亲弟，随他而来的两位姑娘柏冰寒、辛爱辰皆是一等一的高手，秋雪城四方城门仅北门无守城大将。”
杨朝夕拱手道：“姐姐请放心，朝夕誓死守护北门。只是若有危险，护身要紧，一切皆有转机。”
顾蓓翌回礼道：“蓓翌并非蛮斗之徒，请妹妹宽心。”
杨朝夕不再打话，转身奔赴北门。

顾蓓翌转身望向秋雪城，幽幽道：“斐然弟，你为何不去？”
燕斐然一声叹息，继而哂然一笑道：“起先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很古怪的人，然而事实告诉我，不是她古怪，而是我太过愚钝。”
顾蓓翌婉尔一笑道：“她没有隐瞒你的意思，只是……”
燕斐然急道：“不、不、不，我也不是那个意思。我的意思就是说她很不简单，仅仅如此。于情于理，她也没有向我交付清楚的必要。”
“她喜欢你。”顾蓓翌掩容道。
燕斐然大愕，急掩饰道：“姐姐这是打算拿小弟寻开心啊？斐然无才无智，武功平平……”
稍许，顾蓓翌问道：“还有什么？怎么不继续说下去？”
燕斐然坦容一笑道：“没什么，我想她也不过就是比我细心一点罢了，其它……”
顾蓓翌大笑出声道：“原来，你也喜欢她。”
燕斐然抓起地上一把雪抹在脸上道：“喜欢就喜欢，我也喜欢姐姐你嘛。”
顾蓓翌收声道：“不一样，不一样的……”
她的脑海里随即闪现一袭白衣，翩翩自风中飘来。那俊美无瑕的面容扬溢起无边的温柔，如春风拂面。那舒缓淳厚的语音饱含着对岁月怜惜的风雅，如云游清泉。普天之下，没有一个人的名字与形表结合得如此完美。……树临风，你在哪里？……你若在我梦里，我梦遥遥……你若在我心底，我心冰冰……你若在我身边，为何回眸、也不见……
燕斐然见顾蓓翌似在神游，不再多话，关注着城外的变化。
“去北门吧！”顾蓓翌对燕斐然劝道。
燕斐然回首一笑道：“不，我应该相信她。”

出霸王城之后，那马奔弛得越见其快，雪，也是。
伞幽幽地撑开，暗红的伞为苏小船挡住袭来的风雪。
“我们算是朋友吗？”苏小船头也不回地问道。
伞鬼驼身在苏小船背后道：“当然不是，我吃了你的马，当然应该赔你一匹马。最多，我们也只是两个商人。”
苏小船点点头回道：“可是，生命只有一次，谁都出售不起。”
伞鬼道：“无商不奸，谁先出手，谁就输掉自己的命。”
苏小船不语。
马行至武盟山脚下，风渐止，雪渐微。
“不知秋雪和春晓现在如何？”苏小船喃喃道。
伞鬼阴阴笑道：“可爱。”
“什么？”苏小船惑问。
伞鬼答道：“我说你真的很可爱，不要说小姐，连我都舍不得现在就杀了你。”
苏小船冷吭一声道：“兄弟死一次，我就死一次。杀我兄弟者，必死！”
伞鬼摇摇头道：“这话很不可爱，但叫你说了，仍然是这么令人发笑。”
苏小船咬咬牙道：“一切皆有转机。”
伞鬼也不禁点头道：“你这话说对了，但我还是要残酷地验证一下，到底是不是我命不由天。”
苏小船双腿一夹，马作一声清啸，武盟山谷回荡出刀剑相鸣之声。

三十二

问剑坛异常地安静，除了天仙姑娘曼妙的琴声，除了在长风中翻飞的旗帜。
但唯有韩秋雪的每一次蹙眉，牵动着所有人的心。
玉碎道长打碎沉寂道：“韩大侠请赐教，贫道必当全力以赴。”
韩秋雪呐呐道：“我……可是……”
“这个盟主就由我来担当吧！”场中一人忽道。
众人循声望去，在大家关注韩秋雪举止的时候，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马车。
所有人都没见过这辆马车，认识的人只有一个，她却无动于衷。似乎在她弹奏的时候，之外的一切都不属于她。甚至就算你问她，她只会回答你：我是一根无言的弦。
天仙姑娘的马车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，唯一可算是装饰的就是车身上沾染的泥点。天仙姑娘住在乡下，那个野路泥泞的地方，韩秋雪也未曾去过。
这也罢了，拉车的双马，眼都瞎了。要不是驭马的琴童手底下有两下子，谁也驾不牢。
很有意思，莫说是人，连这畜牲都不清楚天仙姑娘住在哪里。
她叫天仙姑娘，知道她的人，也就只好认为她是天仙，住在天上。
现在，这驾泥车不再属于她，瞎马也不再听她的话。
她却仿佛一点都不介意，琴声依旧婉转流长，不惊一尘地飘过当场。
“你也该静一会儿。”马车内又响起娇美女声。
帘子落下的时候，那道微微乍现的缝又合闭如初。
天仙姑娘右手中指触弦，弦断。轻吁一声，琴碎。
玉碎道长对着马车抱拳道：“阁下何人，何不现身一决……”
“你不配！”娇美女声丝毫不给武当派留何情面。
“狂妄至极”少林方丈无味盛怒而起道：“妖女，就凭这句话，中原武盟盟主岂是你这种无德之人可觑夺的？”
马车内忽起一阵瓷音女童的笑声道：“小姐，小草没说错吧，还真有人说你缺德。”
未料那娇美女声非但不怒，却咯咯笑道：“错，活着才算是人。”
帘动。
玉碎道长知她要出手，身形一展，剑舞花绽。
一柄金枪从马车内刺出，自玉碎的腹腔穿透。血水沿着金枪枪身流下，将那只纤长柔美的玉手染红。
清凉拍案而起，又重重落座。
群雄惊愕，纷纷避离马车。

无味提过随从弟子手中的铜铲喝道：“是何枪法？”
那只血红纤手将穿着玉碎肉身的金枪一甩，一道血箭划过天空，玉碎翻滚几番，方自仆地不起。
“白兰枪诀。”娇美女声幽幽答道。
“你是什么人？”无味右手握铲，跳身场中道。
娇美女声掀开车帘，缓缓自车内下身。
但见她一袭纯净白衣，云髻高垒。一双俏目如画如描，如何看去皆不似世所当有，尤那珠子如花落池，微微一漾，便引动那一池的春水。娇美的面庞更是满含春色，红润有如初春桃瓣，这脸怕是落不得泪，若教雨打桃花，恐真要人心尽碎。但着秀峰一般的鼻梁分断，日照之下明暗迭淡，只在那峰尖透明得若假还真。便教有丹青圣手在此，亦对此山水秀靥，扼腕而断。更况有两瓣晶莹红唇，如画舫游停，静憩在那玉山银泉间，载不动人，也载得三魂五魄去也。
场中一阵哗然，竟有不肖子弟呼道：“如此绝色佳丽当盟主，甘为所用、愿听所使。”
无味闻言更怒，回首道：“放肆！我中原武林尚有血性男儿否？”继而怒指娇美玉人叱道：“妖美其容，蛇蝎其心。待老衲前来除魔降妖！”
无味方丈挥铲直扑娇美玉人而来。无味本是少林一伙头僧，经年大炒饭菜，内练少林正宗心法，外练独门绝招。少林无味铲只三式：第一式翻江倒海，势所难当。第二式云蒸雾绕，迷形失影。第三式则为万味归一，唯一抹清香萦鼻。这伙头僧坐到方丈的位子，其间有多少不易、多少造化，非常想可及。
无味出手的刹那，武当掌门清凉突然想起韩秋雪方才说过的一句话：就好像曹浪徒、谢梦苏这样的绝世高手，他们所使的功夫己经不是一招一式的变化，而是一种我们无法企及的境界、一种感悟。
眼下，清凉见到了无味的第一式，遍地的沙尘皆为铲风所动，向娇美玉人扑面而去，其势难当。
然而，凡有势，必有终。势并非结果，结果却似不经过变化，或者说没有变化，那柄金枪仿佛天生下来就应该放在那儿的，就在无味的腹腔中。
娇美玉人临风持枪，枪头戮着无味方丈，血缓缓流过纤手，滴入尘埃。
娇美玉人看了一眼无味，幽幽道：“你的德了？你就不觉得那是一种迂腐的品质？”
“放你的屁！”无味抖身一振，顺枪而下，铜铲扫向娇美玉人。
那娇美玉人枪身亦作一抖，将无味甩将出去，冷冷笑道：“若教人死，缺德求生未尝不可。”
无味尚待反驳，气血上涌，血喷三尺。陈飞叶飞身上前扶住无味道：“方丈，可技输，莫气输。”
无味气竭，倒入陈飞叶怀中。

问剑坛一片死寂，天仙姑娘被来人毁琴后，己失了身迹。想必韩秋雪担心她安危，己令人遣送她先行离去。
应无眠对清凉道长沉声道：“道长，你与韩城主联手能否与敌？”
清凉道长凄叹一声道：“天劫如此，眼下恐怕韩城主也难以全身而退。”
韩秋雪微微颔首。
金枪枪头己指向他，娇美玉人轻柔地诉道：“韩城主别来无恙？”
韩秋雪朗声笑道：“当然无恙，若抱病在身，恐怕你要不便出手了。”
娇美玉人笑摇其首道：“不、不、不，我白马兰依不是个拘泥之人。以我全盛之势，没有必要可怜任何不顺从的人。”
韩秋雪哂然一笑道：“白马兰依，兰香依人的好名字。这盟主之位，你就真的那么想坐？”
“想啊”白马兰依爽快地回道：“不想，今天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什么？听那姑娘弹琴？还是来这里吃吃葡萄、喝喝小酒？”
韩秋雪有些失语之感，断续道：“只是……眼下白马姑娘……”
白马兰依金枪一立道：“方式不好是吧？”继而垂首看着自己纯白的小蛮靴道：“很好啦，现在我做了中原盟主，就可以保住大家的性命，总比让他们冲进城，来个大屠杀要好得多吧？”
场中一阵哗然。
自马车中“嗖”地飞出一面小旗，戳在台柱上，瓷音女童道：“听过吧？”
“烟火旗！”有人惊呼道。
韩秋雪看了一眼小旗，心中暗道：烟火旗与九天旗源自一派，三年前数百高手伏杀哥哥关神洲时，九天旗曾现当场，难道与眼前这位姑娘有极大渊源？
正思忖间，又听得台下一片哗然。

三十三

他翻身下马，走到玉碎道长身前，按一按他的肩头。又向无味方丈深鞠一躬，转身来到白马兰依的面前，自腰间拔出剑来，环抱于胸前。
“现在，你可以不死。”白马兰依微笑着看他。
韩秋雪缓缓摇头道：“我知道我是来送命的，你可以不收，但我必须要送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白马兰依侧头疑问道。
韩秋雪一指马背上的方春晓道：“兄弟。”
白马兰依“嗤”一声笑道：“凭什么？”
韩秋雪闭上眼睛，坚定地道：“兄弟。”
白马兰依金枪一提，直指韩秋雪道：“武功尽失，还愚忠若斯，是可爱还是可笑？”
韩秋雪暴睁双眼，撕天长吼道：“兄弟！”
破碎的白衣在风中飘飞，那星星的血点有如霞染。
白马兰依的笑容僵在俏面上，金枪微颤。
一阵风吹过，韩秋雪抱着他的剑，缓缓倒向尘土。又一道白光闪至，纤纤玉手挽住他倾倒的身体。
白马兰依俯首看着他俊朗的面孔柔声道：“你该知道中枪之后，那股仅存的真气只能保命。”
韩秋雪竭力伸出血染的左手，握住金枪道：“告诉我……我的兄弟，我……己经夺下了……敌人的兵……”
中原一代豪侠、秋雪城城主、辛宗大师兄韩秋雪无怨无悔地闭上了他的双眼。
“韩大侠……”台上关心碎卸去易容的伪装，啸天长吼。
一滴暖暖的泪水打在他沾满风尘的脸上，顺着岁月留下的痕迹滚落而下。
马车内传来瓷声童音淡淡地道：“这个男人与你无关。”
白马兰依转头对着马车颤声道：“是的，我没有杀他，我没有……”
“那你掉什么眼泪？”瓷声童音冷冷道。
白马兰依抱起韩秋雪的尸身，失魂道：“他为什么这么沉？为什么这么重？”

应无眠双目尽赤，冲前道：“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，够了！谁害死了韩大侠，谁就是整个中原武林的敌人。”迎风一剑，刺向白马兰依。
韩秋雪握着金枪向尘泥重重落下，白马兰依捂住右臂的剑伤暴退九步。
马车急剧地摇动了一下，一颗流弹射向天空，散出一幕血红的烟气。
白马兰依的胸脯起伏不定，满面凄苦之情。
马车突地冲前，自韩秋雪身边掠过，将金枪收了进去。瓷声童音淡淡道：“该走了。”
白马兰依飞身跃上韩秋雪骑来的马，冲散蜂涌而来的人群，驮着方春晓随马车而去。
关心碎欲发力急追，却遭清凉道长牵袖止步道：“小侠请留步，护城要紧。”
关心碎急道：“道长，方大侠还在她们手上……”
清凉道长点头道：“正因此。”
陈飞叶跟上道：“难道就这样让她们……？”
清凉道长一叹道：“以贫道看来，那魔女并非完全绝情断义之人，韩秋雪这一死，倒是救下方春晓一命。”
关心碎催问道：“是丐帮的诗丐方叔叔吗？”
清凉打晾一番关心碎道：“小侠面似当年的三红天下关三红，不知……”
关心碎抱拳回道：“道长慧眼！关神洲是我兄长，无才系关三红七子关心碎。”
清凉与陈飞叶相对撼首，陈飞叶赞道：“豪杰世家，轩然脱俗。”
清凉不禁道：“时值武林祸乱，小侠承兄之业，不知可否？”
岂料关心碎连回三个不字道：“家母有令，此来中原，但为择首之事，不作他想，心碎莫敢相违。”
陈飞叶点头道：“关盟主遭此大劫，武功尽失，几近丧命。也怪不得关夫人们容不得关家儿女再有意外发生。”
关心碎扯开话题道：“以二位前辈的看法，如何救得我方叔叔？”
清凉答道：“贫道并不担忧方春晓的生死，倒是敌人己将信号放出，这一里一外，恐怕四门吃紧。”
正说间，见桑伯赶至，老人家报禀秋雪城四面环敌，那天仙姑娘的马车与白马兰依皆不知所踪，中原群雄正在应无眠的率领下奔赴东门迎敌，言罢掩袖痛泣。
陈飞叶知他失了追随多年的少主，心如刀割，凑前相慰老人家节哀顺变。
关心碎急将顾蓓翌、辛爱辰、柏冰寒诸人诸事对清凉二人略为相告。清凉赴北门而去，陈飞叶与桑伯及韩府家丁奔南门而去。关心碎挂念辛爱辰安危，脚下生风，直扑西门。

“我们选择错了。”瓷声童音在马车内叹息一声道。
白马兰依持着金枪环顾四周，地上躺着大约二百余人，但没有一个人受伤，更无伤亡。
北门外一人见到白马兰依，大喜道：“白马小姐，你来得正好，这个丫头太厉害了。”
白马兰依看了一眼立于人群中的翠衣女孩，转向城外那人道：“你是谁？”
那人朗声回道：“在下黄枫桥，在此接应白马小姐己多时。不料……”
瓷声童音冷冷地对白马兰依道：“第七天中最没用的角色，吭吭……吭吭……”
白马兰依又盯住翠衣女孩柔声道：“你呢？小姑娘。”
杨朝夕微笑着细赏眼前这位极其漂亮的大姐姐，失神得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问话。
白马兰依不得不再问了一遍，杨朝夕才自遐思中醒转过来，呵呵答道：“我叫你漂亮大姐姐，你就叫我倒霉小姑娘吧。”
白马兰依本自情绪不佳，再遭此戏谑，微微有些激怒，金枪一抖。
那马车却调过头来，瓷声童音淡淡道：“地上躺的这些人什么伤都没有，比遭蚊子咬一口的伤还轻，却爬不起来。”言罢驱车向西。
白马兰依挺枪一指杨朝夕道：“倒霉小姑娘，后会有期！”言罢追随马车而去。
杨朝夕踮起脚尖，对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呼道：“漂亮大姐姐，后会有期！”
黄枫桥在城门外恶骂一声，对怯怯后退的手下道：“速速禀报九天左旗。”
杨朝夕见那背影消逝在一片房屋后，转身找户人家放在屋外的凳子坐下，自怀中掏出三颗红艳艳的野果来，一边把玩一边窃笑。

三十四
“这次我们又选择错了？”白马兰依勒马止步道。
瓷声童音答道：“没有时间和机会再选择了。”
白马兰依驱马向前，瓷声童音忽问道：“你不问下有几成把握？”
白马兰依握紧金枪，朗声道：“打就要打没把握的仗。”
瓷声童音喜道：“这样你才会赢。”
西门的雪越来越密，只是西门，只在秋雪城的西门下着雪。
因为那雪不是来自天上，谁也不知道怎么会下起雪来的。谁也不明白，阳光还是好好的，怎么就下起漫天的雪了。
谁也看不清雪中坐着一个女孩，穿白衣的女孩。
白马兰依也穿着白衣，但置身雪中时谁都能看到她，因为那桃花俏面、入云陡髻、血艳红唇。但你看不到这个女孩，她似乎己是这一场雪里的一片雪花，只有雪花，没有人。
她来自关外孤城：雪城。野地的樵渔散客皆称之为：圣婴。
雪城圣婴辛爱辰，一个最爱在大雪天赤足踏雪的女孩，一片不是从天上来，却教人心头一凉的雪花。若不是她张开那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，流下两行洁净的仙泉，谁又能看到这厚厚的雪地里，居然还坐着一个女孩？
若你在雪原中见一个饮泣的、楚楚动人的受伤女孩，若你在洁如天池的眼睛里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时，你是否会情难自禁地去安抚她？怜惜她？像白马兰依一般，柔柔地对她问一声：“小妹妹，你为什么在这里哭？”可她仍是默默地流泪、楚楚地伤心，是什么伤害她如此之深？为什么她不可原谅她自己，不肯将心中的委屈向人倾诉？
马车车帘缓缓掀起，一只朵着绒花的黑鞋先探出车来，继而是淡蓝的小裤、淡蓝的紧身衣，最后是一张令人生寒的小脸。
小脸本是垂着的，出得车来，才缓缓仰向天空。这张脸本来就不大，七道伤痕又占去了一大半，最后净土就是唇角那一丁点儿地方，还纹着一个弯弯的月牙图形。再丑的人，眼睛总不会难看到哪里去，但偏偏有一道伤痕是切着眼皮而下的，因此眯得细了，那眼珠子也躲到一片苍白里去。
在白马兰依和辛爱辰的强烈对比下，这个女孩分明就是一个青面缭牙的女恶鬼，活生生的幽灵。
雪花飘零下来，经她面部一暖，化水沿着伤痕流下，竟也似哭泣一般。
所幸的是她的嗓音依旧悦耳动人，瓷如小娃：“我叫月亮草，你也可以像小姐一样叫我小草。”
辛爱辰泪痕未干地看着月亮草，柔声道：“我叫辛爱辰。小草，你疼吗？”
月亮草伸出纤纤玉手，抚摸自己那张丑陋的脸，回道：“好些了，你呢？”
辛爱辰亦伸手在雪地上轻抚一番，怅然道：“知道疼，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！”

白马兰依闻言失色，将金枪凌空一扫，风卷雪扬，白雪之下是红雪。厚厚的积雪下成百上千的残肢断臂，皆被枪风卷向半空，再纷落下来。
马退，枪抖，白马兰依第一次感到不可抵御的恐惧。眼前这个长着一对动人大眼睛的楚楚女孩，一瞬间变成比月亮草的面相还可怕。
可她那泪水却是至纯至洁的，犹自凝结在白净的小脸上。
月亮草轻叹一声道：“战场上只有这样超绝至强的刀法，才能御敌于千里之外。只有这样玄异的武功，才能诞生这当阳落雪的奇迹。这样的高手，我至少还知道一位。可惜，他死了，窝窝囊囊地死在一场不该有的恋情当中。”
辛爱辰闻言，眼中流露异样的色彩，急急问道：“你知道我……”
金枪在喉，辛爱辰语止。
白马兰依把握住这唯一可控的机会，把握住辛爱辰真情焕动的这一瞬间，将她制服。
白马兰依将辛爱辰的刀扔进马车内，转头问道：“你是辛剑师的女儿？”
辛爱辰并不挣扎，在月亮草将自己绑个牢牢实实之时，只轻声相问：“小草，你一定会告诉我的，是吗？”
月亮草轻轻摇首，继而道：“关于辛剑师，除了这招叫作冰雪化魔的奇功，我的确一无所知。你的刀法却不是由他所教，他一生用剑，为剑之柔婉所制，也为痴情所困，不可自拔。”又一思顿，续道：“你，似乎痛苦于自己的刀法太过狠绝？”
辛爱辰黯然点头，又自泪流。
白马兰依亦黯然道：“没有选择权的悲剧，谁肯原谅脆弱的屠杀者？”
月亮草将辛爱辰抱坐于方春晓身旁，出身骑坐在拉车的马上，对白马兰依道：“小姐，去哪里？”
白马兰依稍思片刻，回马道：“那老贼违背了约定，现在轮到我们了。”
月亮草直道：“小姐，你的伤？”
白马兰依竟似毫不理会染红的右臂，微微一笑道：“我要知道，他会不会取我性命。”
月亮草思忖一番，笑道：“那算是一场不该有的恋情吗？”
白马兰依叱道：“又来胡说，那不过是……是……一个同好的路人罢了。”
言罢，持枪催马先行而去。
月亮草自怀中掏出一盒香脂，在自己丑陋的脸上轻抹涂匀，向着飘零而下的细雪，怅然呓语道：“那……那算是一场不该有的恋情吗？……”

南门外血战正烈，桑伯及韩府家丁如何是城外那群虎狼之师的对手，幸得与韩秋雪深交的董大人相援，才勉力抵住一浪又一浪的强攻。
陈飞叶立于城头，远望人浪中那一圈刀光如漆夜星火，生怕它一刻熄灭。
董大人于其身旁道：“陈帮主，董某遣下八条急令向邻城求援，皆告失败，嗨。”
陈飞叶抱拳道：“陈某代亡弟秋雪谢过董大人侠义情怀，那魔派与我等只是武林之争，当该不会连累到平民百姓，董大人完全可以不予插手。眼下，这众多官兵殒身，董大人向上面如何交待？可苦了董大人了。”
董大人摆手道：“陈帮主此言见外了，秋雪与我可谓知己，为报仇我亦当如此。但恨文身孱弱，不可与敌一战于阵前。至于朝廷方面，我自会认罪。这魔道中人以武侍强，祸害百姓，人人得而诛之。我皇圣明，当恕我过！”又重叹一声道：“董某只道秋雪武功天下第一，殊未料这武林也是卧虎藏龙，一个年方二十岁左右小姑娘家，居然如此英勇擅战，竟不亚于我朝将帅。”
陈飞叶俯看那圈刀光明灭，也道：“柏冰寒虽然武艺超绝，刀法一流，只恐长战下去，终将力竭。更不知东门、西门和南门现况如何。”
“报——”一官兵急奏而来道：“杨女侠固守北门，无战情。西门无端下雪，守门的辛女侠失踪了，关少侠正留守西门。应大侠、顾女侠、燕少侠率中原豪杰固守东门，无异情。”
正说间，武当掌门清凉道长急奔而至道：“看来，这南门才是魔派强攻之地。”
来至城头，见得那城下孤战的柏冰寒惊道：“冰雪化魔！她是辛剑师的什么人？”
陈飞叶接道：“道长，眼下如何是好？”
清凉道长忧心道：“待我去救柏女侠，尔等速禀应无眠，南门危急。”

三十五

"宋，还要多久？"独孤孤独推开棺盖，从黑棺中坐立起来问道。
左侧黑棺内传声道："通天破城之后。"
独孤孤独无奈地摇首道："这也是通天的意思？"
唐宋干咳两声道："通天、锁儿和季都攻不下，我们攻了也是徒劳。况且大道直通东门，要防漏网之鱼的是我们，要阻截增援的也是我们。不攻，我们是坚垒；攻，我们腹背受敌。"
独孤孤独仍不死心，道："你试过了？"
唐宋即答："试过了，东门有药师，毒不倒。"
独孤孤独叹息一声，佯佯道："魔姬在……"
"住口"唐宋喝道："右旗的人，你最好提都不要提。"
独孤孤独恨恨道："你怕他，我还不服他了。"
唐宋"轰"地将棺盖推开，坐立起来道："不是怕与不怕，而是成与不成。"
独孤孤独喃喃道："九天太看得起他了。"
一阵急促的蹄声打断二人的谈话。
马渐渐慢了下来，在棺材阵前停下。
暗红的伞悠悠撑开，驼子从马后滚身而下。
"看来，还不算太晚。"苏小船向身后的伞鬼道。
伞鬼冷笑一声道："确实有点意外，你知道转机在哪里了吗？"
"在我！"苏小船坚定地答道，不待伞鬼回话，一催快马踏入棺材阵中。
伞鬼微微抬首，自言自语道："说得对，在你。当然，也在我。"

"火葬好，人死作飞灰，百年转瞬空。"苏小船将火把凑前，点燃第七口棺材。
劈劈啪啪的烧木声将秋雪城东门的宁静打破，肉焦味渐在风中飘散，黑色烟气翻滚着涌动死亡的信息。
苏小船在唐宋和独孤孤独棺前停下，笑了笑道："这两个死得冤，死都伸不直。"
独孤孤独坐在棺中冷冷道："你听到什么没有？"
苏小船收起笑容道："小鱼小虾临死都不吭一声，这就算得上是英雄？真若不懂得流泪，这英雄恐怕也算不得是人了。"
独孤孤独冷笑道："你觉得城里那些所谓的英雄、所谓的人能坚持多久了？"
"一个时辰"苏小船爽直地答道："因为他们怕死，死会将一切抹灭，只剩下微不足道的虚名。"
独孤孤独将手按在棺木上道："我叫独孤孤独，其实原先我叫独孤天才的。"
苏小船放下火把道："有多少天才不孤独？你这个名字改与不改，都一样。"
独孤孤独点点头，一笑道："还是改了，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天才，谁付出得多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。"
苏小船肯定地点头道："人人都是天才，但所有人最终都会失败。天才，是对人的一种侮辱。"
独孤孤独寒声道："你就是个相当天才的人。"
苏小船哈哈大笑道："你侮辱我！"
独孤孤独平静地抚了一下棺木边沿道："不如，我们到这里，躺下来深聊深聊？"
苏小船将火把扔掉，爬进独孤孤独的棺材中，躺下。
独孤孤独随之将棺盖盖上，欠身躺在苏小船身侧。
红伞缓缓飘来，也在唐宋、独孤孤独的棺材前停下。
伞鬼向唐宋阴声道："你是不是也要我陪你躺会儿？"
唐宋自棺材中立身而起，向伞鬼拱拳道："小的怎敢对伞先生用毒？"
伞鬼阴阴笑道："不敢？他角通天有什么不敢的？奉劝你一句，别把你家九天当瞎子。"
唐宋默然。
伞鬼缓缓转身，对唐宋留言道："苏公子是小姐要的人，杀不杀得，相信不至于要我来开导你。"
伞鬼飘摇去后，独孤孤独隔棺向唐宋叹道："宋，我们的手被烫了。"
唐宋忧道："交与不交，我们都只有一个结果：错。"
"现在我们还要躺下去吗？"独孤孤独再问。
唐宋答道："也好，这样我们倒爽快得多了。"
伞鬼在棺木阵百米外的一棵大树下，轻擎红伞，远远看去，如鬼如影。
随即，唐宋一声低吼之下，数百口棺材尽掀其盖。棺盖内侧竟藏云梯，转眼冲至城角下，东门魔派徒众开始全面攻城。
中间那口最大的黑棺内竟涌出几十人来，个个虎背熊腰，齐吼一声，托着那口铁铸棺材撞门而去。

随着城门的裂开，顾蓓翌首当其冲，啸杀入敌群。
应无眠、燕斐然等一干中原豪杰随后杀出，与魔派徒众血战成一团。
独孤孤独上得城来，将一面大大的烟火旗插于城头。
其时，秋雪城南门，正是青锁儿一鞭击在清凉道长背上之时。第五季继自清凉道长舞出的剑影中闪身而出，挥匕直砍。
清凉道长不愧为武当派掌门，忍痛跃起，一式怪走，"笃"地刺入第五季的左胛，骨碎血溅。
岂料那魔徒竟不似娘生肉长，手握清凉之剑，脚下发力跃起，任那剑身刺入更深，不改其招，一匕狠戮而入清凉的右腿。
清凉但欲挣脱，又遭那青锁儿软鞭一缠，落身下来。第五季如狗如狼，扑身直上，管不着什么招式、路数，只一双蒲大左手按住清凉伤腿，右手挥匕如狂，三下五除二，竟将方才这一条鲜嫩活剥的人肉大腿，生生剁如渣泥。
清凉虽死不得，心寒肉痛，就地上翻滚扭动。
第五季拔出肩头长剑，眉也不皱地向着城头董大人直扑而去。
那侧柏冰寒见清凉不敌而重伤，只冷哼道："不自量力，自取其辱！"
角通天豹眼一细道："丫头，从了本尊吧？本尊就是喜欢你这性子的女人。"
柏冰寒一记冰刀劈杀十余魔徒，叱道："有本事，先吃姑奶奶这一刀，再耍唇皮。"
角通天一脚跺碎足下寒冰道："丫头，本尊今个儿真没时间陪你玩了。"
柏冰寒将冰寒刀插回黑鞘，拂去右脸罩下的青丝，露出那道切中右眉骨的刀疤道："我也正有此意。"
角通天仰天大笑道："姓辛的冰雪化魔确是厉害，可惜丫头你还没练到飞冰成雪的境界。"言罢纵身一跃，大吼一声："吃我通天九莲大法！"
柏冰寒全力出功，身周陡地矗起八座冰峰，直刺角通天。
岂料脚底一松，那所立之地竟为角通天大法所旋动，现出一个大洞，将柏冰寒及八座冰峰吸锁其中。
秋雪城南门随之失陷。

三十六

第五季再退，一退再退，退无可退。
胸前衣物碎飞而去，结实的胸膛抖动起汹涌的波浪。
枪头血滴。
第五季眉也不皱，再进。
金枪又是一颤，第五季张口咬定枪头，匕首脱手飞射白马兰依。
白马兰依微微侧身，匕首插入马车木架，马车后滚半轮。
地上零落的十数颗白牙被第五季伸手揽起，再进。
金枪震颤，第五季狂喷一口鲜血，仆地轰开一圈尘灰。
再进，爬出一米远，鲜血涂地。
青锁儿冲来，一掌击在第五季脑门，方使他晕死过去。
白马兰依左肩一震，那十数颗白牙纷纷掉落下来。
"白马小姐，你这是什么意思？"角通天就马上问道。
白马兰依将金枪一收，冷冷道："够了。"
角通天看看马车，笑道："白马小姐说够了，通天自然不敢说个不字。不过，通天想要得到的，小姐你也要给个面子吧？"
月亮草坐于盲马之上喝道："你算什么东西，小姐凭什么给你面子？"
角通天闻言老脸一热，强压怒火转对白马兰依道："下人出言不逊，通天受得。小姐可否也让通天一遂心愿？"
白马兰依勒马回身对陈飞叶道："北门。"一声轻喝，缓缓驱马与角通天擦肩而过。
角通天抱拳道："谢白马小姐成全！"
白马兰依行至被绑缚的柏冰寒身侧，打量一番道："这个女的，我也要了。"
角通天为之一愣，继道："好，算是还小姐个人情。"
言罢大手一挥，魔派帮徒自南门涌入城中。
半边天烧红了。远远看去，不知是天着了火，抑是晚霞全落到人间了。

月亮草将白衣在枝上晾起，不禁埋怨道："那件绯红的不是挺好，偏偏要穿这白色的，如此难洗。"
白马兰依将亵衣半褪，露出圆润嫩白的右肩。清水自那壶嘴中缓缓流淌，在那剑伤处蕴起一层玫瑰红，又在瘦美的琵琶骨里一莹，顺那道迷人的玉砌峡谷流淌而下。
"方才你说什么？"白马兰依愠干伤口，敷上金创药问道。
月亮草正自看痴，吱呀道："没什么，问你疼不疼。"
白马兰依微微笑道："你呢？"
月亮草嚷嚷道："要小草不心疼，你就不要再折腾自己。"
白马兰依掩上衣物，提过酒壶，见月亮草眼中狠狠，又自放下笑道："不喝便是了，凶凶的干嘛。"
月亮草将手在衣摆擦拭干净，坐到她身旁，看着天上的月亮道："或许，我们恰恰选择的是一种最笨的方法。"
白马兰依看了一眼马车，叹道："就算他愿意，又能怎么样？他一样会死。"
月亮草点点头道："除非一切都没开始。一旦选择了，就永无退路。"
白马兰依轻抚月亮草的小手道："小草，你怎么样了？"
月亮草将那张狰狞的脸偎在白马兰依左肩，柔柔道："还没有发现他。"
白马兰依抚过她的额头，将刘海分梳下来，轻声道："小草，你有勇气再见他吗？"
月亮草眼角滚出一滴泪，寒寒地渗进白马兰依的衣肩。
白马兰依将月亮草搂入怀中道："没有爱，多好。"
小河湍湍，冲走那抹淡散的血色，月色在河面皎洁开来。
不远处，马车微动。
柏冰寒挣了挣钢索，绑得甚紧，功力应被封住，更运不得。
"小馨，你尚可运功，助姐姐脱身。姐姐拦住那两妖女，你即催马向南逃逸，在姑苏会合。"
辛爱辰附耳轻道："姐姐，我是故意受制的。"
柏冰寒大惑不解，辛爱辰又道："现在我也不能助你脱身，我知姐姐心里放不下小馨，势必再落她们的手中，到时更难应付。"
柏冰寒郁郁道："不会有变？"
辛爱辰透过布帘的缝隙看向河边二人，点点头道："她们说一个人必定会死，还有那个婢女似乎在找寻什么人，但尚未发现。"
柏冰寒对妹妹的唇读术功力绝对放心，点头道："她们没说抓我们是为什么？"
辛爱辰摇头道："捕而不杀，只有一种可能，要拿我们去要挟别人。"
柏冰寒又道："她们把那个晕迷的男子扔下了。"
辛爱辰点头道："那个男子自会有人来搭救。"
"这你也知道？"柏冰寒讶异道。
辛爱辰一笑道："她们不管他，只须扔路边即可，却非要扛到路边林子里去，显然是早有安排。"

方春晓醒转过来，撑坐起身盯住那苗装少女问道："雯儿走了？"
苗装少女冷冷道："林公子在哪里？"
方春晓伸个懒腰道："不灭毒盅着实厉害，难怪连神医都解救不得。"
苗装少女"唰"地将匕首拔出道："快说！"
方春晓吭吭一笑道："初梦，以你的毒盅之术，想伤到我恐怕很难。"
初梦闻言竖眉道："你什么意思？"
方春晓身子一抖，手中多出两根细竹，飞刺初梦。初梦只一转身，便失去踪迹。
方春晓冷笑道："未央五行术你也练得一知半解。"
不远处那棵树开始流血，将两根细竹染得嫣红嫣红的。
初梦仆地，现出身形，抱腿道："小姐不会放过你的。"
方春晓大笑道："彼此彼此，我又何尝放得下她了？"
正是月朗雪夜时刻，幽林寂寂，有鸟悲鸣。
方春晓不禁长吟道："片片飞笺天外来，细寻落款总留白。问名洞姓神伤透，回马见痕心豁开。想必经年埋雪意，皆从今日借诗怀。二十余载生银发，做笔含情话小孩。"

秋雪城，问剑坛，篝火正红。
角通天端坐于台上，向唐宋问道："五季如何？"
唐宋答道："锁儿己喂其汤药，应无大碍。"
角通天点头道："算那妞儿识相，她那一套在江湖上行不通。"
第七天萧夜色与黄枫桥台下拱手道："报，一切如左旗所料，只逃出五六人。"
角通天一掌劈碎石案，吼道："放你娘的臭屁，如我所料，一个都放不得！"
萧夜色与黄枫桥失色下跪，连声求饶。
同属第七天的独孤孤独默立台侧，不敢言语。唐宋位居第八天，甚得九天左旗赏识，方自抖胆向盛怒的角通天劝解道："左旗息怒！夜色、枫桥主攻西、北二门尽管失败，也在情理之中。二人退而协助东、南二门，也算是将功补过，望左旗从轻处置！"
角通天稍稍收色道："若非用人之际，老夫今天就……"忽想起什么，问道："那驼子了？"
"并未进城。"萧夜色台下惶惶道。
唐宋使个眼神，黄枫桥抢报道："禀左旗，大小三十多个门派，闻名者少林无味、峨眉离尘、武当清凉、华山应无眠、青城花意柔、天山水若止、千岁山庄万万万等被生俘，另有泰山派、点苍派等五、六位掌门人己阵亡，听候左旗指令。"
角通天盘算一番，沉声道："小香楼那姓庄的未至也罢，倒是逃了丐帮姓陈的是个祸患。"
唐宋知其所虑，应道："左旗担心秦诗仪请出青梅山教主谢梦苏？"
角通天微微点头道："以我们眼下的实力，要与谢梦苏、李小叶、水潮舟、冰城、叶笠等大寇对战，必败无疑。况且那江南小月塘圣主谢倾城与谢梦苏同宗同祖，这一动恐怕便要牵一发而动全身。"
唐宋宽其心道："左旗还是要用白马兰依这枚棋。至于青梅山，我倒是不担心，青梅山遭遇天灾不久，一时恐怕还缓不过气来援手于人。那小月塘塘主盛凝馨素不好战，未闻有远征之事。"
角通天大笑道："你说，九天该如何赏赐我？"
唐宋伏首轻笑道："如何也不为过。"
角通天长笑破空。

三十七

梅山处处是梅，处处是山。
一般人不种梅花，除非这些一般人确实很闲，且境界很不一般。
官家子弟、富贾豪商、文人墨客不来梅山，梅花虽好，山势险。江湖豪杰、绿林大盗、鸡狗之盗不来梅山，爬山问题不大，没赚头。
受益的梅花，它静悄悄地开、静悄悄地落，争艳的是梅花、互怜的还是梅花。
除了梅树，算作是他种下的，只有一坡又一坡的野草野花。
他其实就是个农民，只是江湖朋友都称他为梅山派掌门，他也只好认了。他没有武功，更谈不上教人武功，他最大的能耐就是--在最适宜的地点、择最适宜的时辰、以最适宜的方式、种下最适宜的梅种。
他最大的奇迹就是收养了六个孤儿：万俟月晚、布星罗、费语、骆浮云、苏傲世和燕斐然。称之奇迹是因为这六个孤儿居然都有一手不错的武功。
大师兄万俟月晚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苗族后裔的坚忍与忧郁，师父不在梅山的时候，万俟月晚就是梅山的魂。只当夜深人静时，他的魂才会荡向遥远而陌生的苗人集居地。那里，他一直想去，也一直担心师父。那次下山去镇上买锄头，回来的时候师父在山脚下等了他九个时辰，师父的肚子咕咕叫一次，万俟月晚揪心一次。从那以后师父的房门前总挂有一块木牌，将去向写得一清二楚。字体很隽秀，用刀剑的人是使不出的，手太硬，他用的是锄头，却把锄头用得比毛笔还细腻。拿锄头的时候，他一点也不像个农民，没有农民把锄头像剑一样别在腰间的。
二师兄布星罗四四方方的端坐在灵案上，他做了对不起师父和梅山兄弟的事。但师父抱着他的灵牌三天三夜没进一口水，兄弟们也没有谁恨他。无论是生是死，布星罗在梅山和大家相濡以沫的那段岁月里，他始终是位气宇轩扬、雍容有度的翩翩君子。他练的是棋子，他最爱的棋台还在那棵百年老梅下。现在仍然有人在下，是那棵百年老梅和对面那棵六十年的梅，闲的时候，就飘下一些梅花花瓣，你下一片、我下一片。
三师兄费语是布星罗最好的棋友，他下棋的时候很少说废话，因为他不下棋的时候说的废话更少，不会有人去故意为难一个结巴。也有人怀疑费语根本不是孤儿，怀疑他就是师父的亲儿子，因为他长得太像个农民，如果再扛一把锄头的话。他却使用的是一把扇子，也许他真不该使用如此优雅的兵器，在他手上总是狂扇得呼呼作响。尤其在他说话结巴的时候，响得别人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。
而最正常又最不正常的就是排行老四的骆浮云，如果他肯改一改那狂暴的杀性，以他的俊朗形像，不在韩秋雪和方春晓之下。他用过的剑至少断过上千把，却没有一把有剑鞘。他须以最快的速度去捕杀一切，任何束缚都是多余的。所幸的是，他迟早要杀错的那个对像至今还没有出现。唯一错伤的人就是他自己，因为剑无鞘，曾经刺伤过自己的尾椎，而后才改成剑尖向上的。
苏傲世在梅山是最不合群的一位，这很好理解，在一群农民谈何时下种、何时收割的时候，他却捧着本书在墙角里一蹲，一看一天。不好理解的是，上天为何给一个白痴配上那般儒雅风流的气质，那件梅山物资中最靓的蓝白风袍真不该属于他。这也使得不少读书人误以为他是同道中人，那是没看见他手中的书，上面连半个字都找不到。但这白痴却看得很有趣，时不时还"啊啊"地叫上两嗓子，燕斐然倒不怪他将到手的鱼吓跑了，毕竟只有苏傲世愿意陪他来河边捕鱼。
燕斐然的调皮则令师父最为头疼，自从他将镇上那个姜大嫂引上山来后，师父就没一天消停过。先是要将草鞋换成她纳的布鞋，又是要把朝东的大门换到南面多采些光，就连米粮都非经她亲手挑拣不可，说是怕孩子们吃坏身子。"要坏早坏了，一个个不都活蹦乱跳的？"师父将这话一直埋着，他明白斐然的孝心，擦师娘灵牌上所积灰尘时用的帕子，都是斐然用卖鱼的钱从镇上买来的上等货。

他正在坡上清除杂草，寻常是他最自满的幸福。
"师父，斐斐回来了！"燕斐然老远地就吼开了。
海孤帆抬起身来，抹一把额头的汗，向燕斐然急迎而来。
二人终抱到一处，海孤帆老泪纵横。
"晚辈关心碎见过梅山掌门海老前辈！"关心碎一旁抱拳道。
海孤帆轻推开燕斐然，向关心碎还礼道："关施主抬举老农了，海某愧不敢当。"
燕斐然扭过头去搜寻她，却见她傻愣愣地向远处眺望，斥道："呆丫头，你看什么看，还不来拜见我师父？"
杨朝夕闻言急赶来向海孤帆抱拳道："海大叔，这山上的梅树全是你种的吗？"
海孤帆铜色的脸上绽出一朵微笑道："姑娘认为如何？"
杨朝夕连番点头道："好啊，好啊！品种繁多，竞相争艳，真是太令人惊叹不己了！"
海孤帆垂首道："只是天下最好的梅树却不在我这里。"
杨朝夕为之一愣，黯然道："最好？最好是不要孤单！"
海孤帆含笑摇首。
燕斐然一旁嚷嚷道："孤单什么呀，师父，师兄们都在山上吧？"
海孤帆挥手道："上山吧，为斐斐和二位江湖朋友接风洗尘，我亲自下厨。"
燕斐然鬼鬼一笑，对着海孤帆食指频点道："老实讲，跟谁学的手艺？"
海孤帆凶凶地瞪了他一眼，燕斐然脚下一抹烟奔上山去，一路笑声不断。

"不行"万俟月晚一口否决燕斐然的计划道："你当我梅山是青梅山不成？我们无兵无卒无将无帅，凭什么要掺这趟浑水？师父也吃不消你这么折腾。"
燕斐然急道："大师兄，斐斐求你了。这中原武林也得算上我们梅山一分子吧？现在天下危难，我等岂能坐视旁观？"
万俟月晚不改初衷道："以梅山为阵营，必将毁掉师父的一片基业。以武盟群雄合力尚敌不住那帮魔徒，更不要说你等乌合之众。不是师兄为难你，而是你实在拿不出东西与敌人抗衡。"
费语一旁不语，苏傲世又翻开一页。
燕斐然急燥难安，跳上棋台怨怨道："二师兄和四师兄在就好了！"
万俟月晚稍稍平静，黯然道："斐斐，那魔派厚积薄发，正值盛时。就算你在此联合中原各派余力，也不足以与之一战。恕大师兄不能答应你，你还是早些送二位朋友下山吧！"
燕斐然一时激奋，泪流满面道："不，大师兄，我不可以，我不可以做一个贪生怕死之徒。想那顾神风大侠的女儿为护我逃离，亦不惜身陷囹圄。关盟主虽武功尽失，仍心怀中原百姓的安宁，遣其兄弟前来中原参事。更有朝廷命官董大人，现在身处官罚与匪剿之境而不悔其衷。还有，还有一代大侠韩秋雪倾城抗敌，以身献忠，何等壮烈？……我斐然堂堂七尺男儿，岂能视同眼瞎？"
万俟月晚一掌按在棋台上，痛道："六弟，恕大师兄心狠！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，但绝不让梅山成众矢之地！"
燕斐然看定三师兄费语，费语虽排行老三，但他的话有时比海孤帆还有份量。
费语左手一伸，指向正在看书的苏傲世道："帅……帅……帅……！"
燕斐然差一点含泪暴笑出来，这三师兄讲话确实要人命。
费语看得燕斐然几近失态，闭上嘴，深吸一口气，方自迸出下一个字来："才。"
"帅才？"燕斐然愕道："五哥？"
苏傲世听得人唤，合书抬首道："啥？"
燕斐然撇撇嘴，叹道："算了，我和二位朋友即刻下山。"
苏傲世一脸茫然道："上哪儿，这半夜三更的，遇上鬼那还得了？"

三十八

真要遇上了鬼，你只有喊。来一群人，就不怕鬼了。说不定遇上的还是个胆小鬼，你这一喊就能将他吓跑了。
海孤帆没有喊，但姜大嫂尖叫一声就晕过去了。余声在山谷中回荡，却是在山腰上喊的，上面的人听不见，下面的人听不到。
最讨厌的是，这个鬼不但不胆小，还胆大得很。
海孤帆将腰间的镰刀亮出来道："朋友，借个道。"
红伞微微抬起，两道寒光直扫海孤帆，幽幽道："这一山的梅树都是你种的？"
海孤帆点了点头。
伞鬼又道："路过此地，打听个人。"见海孤帆示意，继道："男，十来岁，用匕首。"
海孤帆稍思片刻，问道："你找此人干什么？"
伞鬼阴阴一笑道："你就不怕知道得太多？"
海孤帆握紧镰刀反问道："你怕不怕？"
伞鬼吭吭笑出声来，缓道："我不怕！"
海孤帆微微一笑。

关心碎一把将杨朝夕搂入怀中，就地旋了三圈，停下道："是真的吗？真的是你？"
杨朝夕抱紧关心碎，点头道："七哥哥，真的是夕儿。"
关心碎喜不自禁，拂去朝夕耳侧垂丝，仔细端详着这张脸道："心碎见到姑夫和姑姑时尚年幼，印像而今己然模糊。今日见到夕儿，这印像倒是清晰起来了。"
杨朝夕问道："七哥哥，夕儿像我娘，还是像我爹更多一点？"
关心碎答道："像你娘多一点吧，贤君姑姑在我的记忆中就像现在的你，年青、漂亮、清丽，看似朴实无华，却目传内秀……"
"好了，好了！"关心碎描述她娘的样子，杨朝夕本也是一番神迷，毕竟幼年便父母双亡，印像中只有嫂嫂盛凝馨的模样。但听得"目传内秀"，知心碎当时亦年幼，多少有些虚赞，更念母心痛，便不愿再听下去，断言道："三红舅舅、神洲大哥他们都还好吧？"
关心碎点头道："当然好了，爹和大娘、二娘、三娘们身体都好着了，大哥和大嫂现在都迷上了茶道，岛上尽种些各式各样的茶树，一年四季都茶香飘溢。"
杨朝夕喜上眉梢，喊着："七哥哥，日后一定要带夕儿去殉情岛，行不行？"
关心碎浓眉一扬、拍着胸脯道："没问题，包在我身上，七哥哥在岛上研究出来的那些玩玩儿，够你玩到胡子发白。"
杨朝夕小嘴一撅，抚着下巴道："我的胡子什么时候才长得出呢？"
关心碎知己言误，哈哈大笑。
二人正聊间，燕斐然冒失失地闯了进来。
但见关心碎搂着杨朝夕，妒火爆燃道："你们……你们……"
关心碎待要解释，杨朝夕将他拉过一边，向斐然大眼一瞪道："怎么啦？"
燕斐然"平"地将门一扑，转身飞奔而去。
"夕儿"关心碎急道："斐然他……"
杨朝夕不屑地蛾眉一扬道："七哥哥，随他去，有什么好向他交待的？"
"斐然喜欢夕儿。"关心碎含笑道。
杨朝夕双手叉腰道："不稀罕。"

"真的不稀罕吗？"苏傲世步入屋中道："还是未到稀罕时？"
"苏大哥！"二人忙向苏傲世示礼。
苏傲世坐定，将那书往桌上一放，缓缓道："六弟此刻有些情绪失控，二位小侠也不必多想。方才他与我几位师兄商议抗敌救众之事，不知二位对此有何看法？"
关心碎拱手道："苏大哥莫笑莫怪，心碎初涉江湖，对此不敢妄言。"
苏傲世含笑击掌道："好、好、好，江湖中人机心甚重，难得见小侠如此袒诚之人。知即知，不知即不知，怕则怕知而不言、不知而胡言。"
苏傲世将书捧起，翻页而读。
关心碎为其所斟之茶渐凉，他犹未语。只翻过三页，却读得如痴如醉，一切如在身外。
关心碎挂念燕斐然，步前而道："苏大哥，斐然他……"
苏傲世方自收起书来，答道："先莫去管他，傲世此来，自当要听听杨总管的看法。"
"夕儿？"关心碎惊道："她能有什么看法？"言下之意，问她还不如问我。
苏傲世朗笑道："你可不知，她却不可不知。江南小月塘一统江南之地，若说杨总管没点想法，那就是盛塘主和紫鹰神圣任人不贤了。"
"小月塘总管？"关心碎更是大惊道："哥哥和嫂嫂是不是太……"
杨朝夕叹口气，对苏傲世道："别人看来苏大哥读书如痴，其实苏大哥读尽天下之事啊！"
"不敢当"苏傲世含笑举手道："如不出我所料，杨总管心中早有计划。"

杨朝夕不再隐瞒明理人，叙道："秋雪城一战，中原武林精英尽俘于魔派。我与斐然、心碎逃避至此，丐帮陈飞叶与县令董大人则避难于别处。眼下，我们唯有尽快地组织起中原的残存力量，才能与之一抗，若待魔派稳下脚跟，一切就晚了。"
苏傲世道："这是目前人所众知的大形势，杨总管可掌握到一些细节？"
杨朝夕点头道："就形势而论，青梅山与小月塘俱于千里之外，求助不及。中原各派虽一时群龙无首，但由有望之人组织起来，仍然是不可小视的一股力量。所忧的是各派掌门、精英俱被魔派所俘，恐怕要投鼠忌器。"
苏傲世点头问道："你可知道陈飞叶和董大人投奔何处？"
杨朝夕答道："华王府，开元三少之华剑师。董大人擅用官兵抗击江湖魔派，唯有投奔华王爷以求他在皇帝面前说情。且陈帮主与华剑师有旧交之好，华剑师又曾是绿林中人，断不会袖手旁观。"
苏傲世此番却摇头道："杨总管有所不知，华剑师为人低调，安顿好他当年征战沙场的部下后，便官场、绿林两不管。为董大人求情尚可，为我等出兵恐怕不可。更何况……"语作一顿道："他的旧部最近似乎出了大事，死伤惨重。"
杨朝夕亦是一愣，继道："还有一个细节。据陈帮主所言，他逃向北门是因那金枪女所指，而金枪女本是潜入择首大会，适时为攻城发送信号之人。因此，朝夕认为，金枪女与那攻城魔派似是一时偶合，而魔派定是违背了他们的约定，使得金枪女有意放我等逃生。"
苏傲世叫一声好，继道："或许，这是个制造混乱、救人破敌的关键所在。"
杨朝夕微微含笑道："还有，顾蓓翌姐姐精通轻功、易容和药术，我怀疑她是故意要留在城中，一来救治伤残，二来以作内应。"
关心碎急道："太好了，只要我们找到金枪女，如她所愿，推她为武盟盟主，即可里应外合地攻下秋雪城。日后，她若对中原武林图谋不轨，我们再拿她是问。"
苏傲世与杨朝夕却纷纷摇头，关心碎大惑不解。
杨朝夕含笑道："七哥哥此言有两点谬误。一，金枪女意不在盟主之位，她实质上另有所图。试想那魔派才是真正图谋统领武盟之人，怎会与金枪女为同一所欲而结为盟友？二，秋雪城并不难攻，亦非羁押群雄的好地方。如夕儿所料不差，他们现己迁往武盟山。武盟山易守难攻，只怕我们攻下之时，己是群雄取义之时。"
关心碎诚服于朝夕的判断，不妒反喜，更对这个溯未谋面的堂妹喜爱有加。
苏傲世立身而起道："金枪女所图是个关键，而华王爷能否出手相助，更是重要的一步棋。"
关心碎问道："我们现在能做什么？"
苏傲世答道："与陈帮主他们会合，推华王爷为首，夺山救人。"

三十九

"小月淡幽，角某早有耳闻，今日得见，果然不同凡响。"角通天在山脚下赞道。
盛凝馨按住琴弦，言道："多谢雅赏！"
角通天环顾四周道："小月塘塘主亲自拜访我等，不知有何赐教？"
盛凝馨头也不抬，看定琴弦道："向角帮主要个人，此行匆忙，百万黄金如何？"
角通天放怀大笑，扶住唐宋肩头笑止道："盛塘主出手不凡，角某确实有点心动，说说看，谁？"
盛凝馨道："杨朝夕。"
角通天摇摇头道："没有这个人。"
盛凝馨将萦梦琴细心包好，道："多谢！告辞。"
"慢走"角通天伸手一拦道："盛塘主一路从江南赶至，风尘赴赴，角某岂能有失地主之谊？"
盛凝馨淡淡道："黄金就在箱子里，你尽可取去，恕盛某不能久留！"
角通天脖子一扭道："山上有不少武林各派的掌门人，盛塘主不想见见他们？"
盛凝馨答道："小月塘素来不问武林之事，请角帮主莫要为难在下！"
角通天微微一笑道："小月塘威震江南，盛塘主莫是瞧不起咱这小门小派吧？"
盛凝馨一抚琴匣道："盛某再请角帮主不要为难在下。"
角通天眼露凶光道："明人不说暗话，眼下这武盟山就是天下诸帮掌门人的齐集之地，怎能少了你江南小月塘塘主呢？"
盛凝馨美眸一亮道："角帮主打算如何？"
唐宋、青锁儿、第五季与角通天形成合围之势，角通天以手抹了一下脸，阴笑道："盛塘主不愧是江南的绝代佳人，角某早对塘主的琴艺和武艺十分感兴趣，一见之下，竟生起许多别的兴趣来，不如我们深入研究一下？"
盛凝馨久历江湖，未被其轻薄之言激怒，缓缓闭上眼道："在毒发之前，你有三次出手的机会。"
唐宋施完毒，急退。青锁儿皮鞭一扬，冲盛凝馨双腿卷来。
第五季匕首最快、下手最重、角度最怪、目标最准……受伤，最重。
萦梦琴仍包藏在琴匣中，但琴声己出，在身周轰出一圈强劲的气流。第五季整个身子被轰射出去，五脏六腑膨胀欲裂，血箭狂喷。青锁儿幸在尚未近身，皮鞭却倒卷回来，抽中后背，唇角溢血。唐宋识相，只胸脯一阵急剧的起伏，便自平息下来。

角通天待散开的蓬发逐渐飘落下来，向盛凝馨微微一笑道："毒不是剧毒，但你要保住胎气，恐怕就难上加难上。"既而一顿道："盛塘主能在江南创下那么多的丰功伟绩，的确不是泛泛之辈。角某承认，若放手一搏，我必败无疑。当然，我会很珍惜你给我的三次机会！"
角通天言罢大喝一声"通天九莲大法"，跃身而起，迎头一掌向盛凝馨劈下。
琴匣落地，玉指一扣，"小月淡幽"的琴声便自萦梦琴上娓娓飘散开来。
角通天被凝固一般滞于半空，通天九莲大法与小月淡幽两劲相合，一正一反的相旋之力拼了个旗鼓相当。
第五季杀性极强，捡过匕首直刺盛凝馨，却在接触二人劲力之际，被旋飞出十丈之远，不支仆地。
角通天心中暗道：厉害！若非在她保胎气、逼毒气的情形之下，经此一击，自己恐怕己被震飞。
良机不可失，角通天左掌一翻，逆转右旋之势，借左旋之力加速左旋，顿时盛凝馨脚下现出一洞，眼见得她便将被吸入其中。
怎料盛凝馨应变极快，一个翻身，足首颠倒，以指拂琴。琴声漾出一圈巨强劲气，在那地洞口轰地一声暴响，急速的气流冲天而起，盛凝馨亦借此力，足踹角通天胸膛。
江湖中人只道盛凝馨素以琴声伤人，谁曾料得有此灵机一变？角通天亦反应不及，右手撕得盛凝馨一片裤角，人己击飞而去，落在百米处，喷出一口血箭。
角通天以裤角碎布拭去唇边血渍，喘道："我……有第三……次的机会吧？"
盛凝馨玉手一翻，将琴匣吸入手中，细心将萦梦琴包裹好放入匣中道："如果你能站起来的话。"
角通天无奈地苦笑。

"何必呢？何苦呢？"忽自远处行来一人，不住地摇着头叹道。
唐宋等人顿时失色，纷纷下跪道："恭迎九天旗主驾到！"
来人戴着个漆黑的铁面罩，也看不清他的长相。身材短小，双臂却如遭蛇咬，粗比大腿。大腿却又瘦如寒竹，偏偏还穿着个紧身长裤。远远一看仿如一只藏头安憩的驼鸟，极是滑稽。近了，却闻得一阵扑鼻的异味，甚是令人作呕。走至人前，才发现此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，但黑得光溜光溜的，想是练就世所罕闻的魔功所致。
九天旗主上下打晾着盛凝馨，半晌，看定盛凝馨那截暴露出来的如玉小腿，摇头道："何必来？又何必去？何苦啊何苦？"
盛凝馨轩然答道："天下为公，欲来则来，欲离则离。"
九天旗主点点头道："好个天下为公！既然为公，你这有孕之妇又何苦来凑热闹？"
盛凝馨微微一笑道："公为母孕，这个热闹自然要凑一凑。"

九天旗主吭吭一笑道："何苦呢？毒本是小毒，却为保住胎气而强行运气，令小毒养成大毒。就算现在他们不为难你，你也行不出十里外。"
盛凝馨正待答话，但听得一雄浑男声呼道："馨儿。"
众人四顾，皆不见其影。
九天旗主看着脚下碎石道："紫鹰狂侠哪有舍下妻儿的道理，算我铁龙蛇眼瞎！"
顿时碎石飞空，一人破土而出，扶住盛凝馨道："馨儿，我们走。"
唐宋等人正待相拦，九天旗主喝道："退下！"
"九天大人，机不可失！"青锁儿急道。
铁龙蛇面罩下射出两道寒光道："何必呢？何苦呢？既知不是对手，何必急于送命？"
待谢倾城与盛凝馨行远，铁龙蛇方自看了一仆地不起的角通天，冷冷道："不自量力！"

"你这一来，小月塘那边……"盛凝馨对身后的谢倾城柔声道。
谢倾城收功回掌，为爱妻披上衣衾道："此番知拦你不住，可为了夕儿，你也不能如此唐突行事。若我未及赶至，那魔头一旦出手，后果不堪设想。"
盛凝馨螓首偎在谢倾城肩头，婉言道："倾城，馨儿实在是出于无奈。近来江湖上很不太平，玄女城与秋雪城俱发生血案，夕儿更是下落不明，你叫我如何耐得住？"
谢倾城劝慰道："馨儿，不是倾城要拦你，而是你有孕在身，经不得这风风雨雨的折腾。至于夕儿，她要是没脑子的人，吃了亏也得她自己认了。还有这中原武林之乱，一切皆是天道循环之果，若我小月塘举兵制之，一统天下，那与魔派又有何异？"
盛凝馨缓缓点头道："小月塘建立之初，便严令插手于武林之争，也才有今日桃源之誉。即便失去二妹绮影，我也未改心志。只是……只是夕儿她……实在令我放心不下！"
"我知，我知！"谢倾城将盛凝馨搂得更紧。
"我们回去吧！"盛凝馨忽道："你说得对，我不该因为自己而令夕儿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。她有她的命运，一切该由她自己去抉择、去面对，无论是生是死，这一生无悔才是最可贵的！"
谢倾城闻言，思及姑姑谢贤君和姑夫杨奇侠短暂而美好的一生，沉沉道："无悔，最难，也最美。"

四十   

苏小船被一声异响惊醒，一粒花生米滚到他的脚边。
唐宋将壳中剩下的那一粒小心翼翼地捏起，再扔进嘴中，瘦瘦的颊骨在月色中莹动起光泽。
苏小船从草毡上坐立而起，一扬手，酒壶己飞至手中。一仰脖，两道酒泉自嘴角溢漏。
"你就不怕这酒下过毒？"唐宋拈出舌尖的花生皮道。
苏小船以云袖一抹唇下，打出一个脆响的酒嗝道："任何酒都不是毒。毒就是毒，酒就是酒。"
唐宋淡淡道："我叫唐宋，唐朝的唐，宋朝的宋。"
苏小船冷吭一声："对不起，我没有问你。"
唐宋冷笑一声："韩秋雪死了。"
苏小船愣了一愣，侧头见唐宋正死死地盯着自己，凄笑一声道："谁都要死，不值一提。"
唐宋以指轻轻扣打桌面，不语。
苏小船沉默片刻，突然张开眼道："这是什么地方？"
唐宋一指铁栅栏答道："秋雪城的一个地窖。"见苏小船摇首，唐宋补充道："你没听错，繁华的秋雪城现在连一只狗的叫声都听不到了。"
苏小船拣起脚边那粒花生米，捏得粉碎。
唐宋长叹一口气道："没错，是我毒倒你的。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你在这里吧？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制住你的功力，或者杀了你。"
"你最好不要告诉我。"苏小船将酒壶重重扣在桌上，凑近唐宋的脸说道。
唐宋微微垂首一笑道："我不杀你，因为你同样不会杀我。"
苏小船哈哈一笑，拍拍唐宋的肩膀道："如果这些天发生的事可以通过杀一个人来解决的话，倒该是省心多了。"
唐宋突然抬起头来，盯着苏小船的脸道："白马兰依和你是什么关系？"
苏小船缓缓落坐，剥开一粒花生扔进嘴中，眉宇一扬道："噢？马车内的那个女人？"
"你不认识她？"唐宋疑道。
苏小船反问道："她是什么人？"
唐宋眯眼道："这你不需要知道，但我不妨告诉你，你一现身，她就会出现。"
苏小船微微一笑："这么说，现在我是被你私自囚禁在此？"
唐宋也作一笑道："私自这词用得好！阁下果然是个明白人。"
苏小船望向狭小天窗外的明月道："你想利用白马兰依对付什么人？"
唐宋摇头一笑："利用这个词用得不好，只是各有所谋而己。"
苏小船将最后一滴酒灌入肠中道："我也很想见她。"

"我正想见你！"角通天一抬脚，将脚边的女尸踢滚下去道。
白马兰依冷面结霜道："你的旗子能大过天不成？"
角通天左手在那怀中女子乳房上一捏，直痛得那女子呻吟不断。右手一卷将桌面上的酒菜尽数掀翻下去，拎起右侧女子往桌上一掼，一掌劈下，那女子蓬出一幕血雾，竟身首异处。
角通天立起身来，又一脚将左侧女子踢撞在石柱上晕死过去。右手抹去面上的血渍道："白马兰依，你要什么我现在都可以给你，只要你跟了我，整个天下都将是我们的……"
白马兰依冷笑一声道："用不着你，整个天下都可以是我的。"
角通天仰面大笑，继而频摇食指道："不、不、不，想拥有天下，光靠武功是不够的，你得有为你卖命的人。况且在秋雪城一役，分明有你战胜不了的人，你才会自南门负伤而败走。"
白马兰依金枪一扬，指其道："现在你挟各派掌门人于此，号令各门各派俯首称臣，灭杀不肯从命的教众和掌门，就算英雄了？"
"英雄？"角通天踩上一具女尸，狠狠地跺上几脚道："我这算英雄吗？我几时想做过英雄了？英雄是什么东西？像曹浪徒那样守着一个女人，去个人不知、鬼不晓的地方耕田织布就算英雄了？这与农民、奴仆有何分别？"
白马兰依收枪道："我不管你们想要做什么，对我的承诺请你们紧快完成。"
角通天恨恨道："试过了，这里根本没有你要找的人。"
白马兰依目光如炬道："不可能，那个用匕首割伤峨眉派掌门和千岁山庄庄主的人，一定要给我找出来！"
角通天咆哮道："那贱妇都不成人形了，还不肯说出来，你让我怎么办？"继而又道："但有软骨的说是晚潮帮的帮主向晚潮。"
白马兰依眼中一亮道："你也不信？"
角通天点点头道："唐宋早在武盟大会之前，就杀掉晚潮帮帮主向晚潮和晚霞帮帮主易晚霞了。"
白马兰依大惊道："入城之前我便听说唐宋抢先下了手，杀的竟是这二人？"
角通天回道："没错，唐宋贸然行事，必定被人发现了。"
白马兰依深思片刻道："这么说，一定是有人冒充了向晚潮。而且武盟大会上也有人冒充了韩秋雪，居然不被人察觉。这易容术之高，普天下能有几人？"
角通天一拍脑袋，呼道："哇呀，你果然聪明得很，我怎么没想到那使易容之术的人，必定知道那小子的真正身份。"
白马兰依转身欲离开，在厅前稍驻道："下局抓人。"
方行三步，又回首道："不要称别人那小子、那小子的，在他面前，你才是小子。"

第五季一掌将青锁儿从床上推落地下，青锁儿不哭也不闹，将绷带又拉出一截干净地来，凑向第五季。
"啪"地一声，第五季随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光。
青锁儿那盈在眼眶内的泪珠终于禁不住滚下来，如珍落盘。
第五季将伤口的血抹了一把，拭染双唇道："哭什么哭，死了再哭。"
青锁儿柔声哽咽道："季，上药好得快。"
第五季怒瞪一眼青锁儿道："快什么快，要快干什么？我快不如一只野鸡了。"
青锁儿饮泪劝道："盛凝馨开创江南小月塘，自非等闲之辈。白马兰依的枪法之神，超人想像。你败在她们手上又能算什么奇耻大辱？"
第五季跃起操起青锁儿的皮鞭就是两鞭，直抽得那青锁儿背上留下两道血痕，嘶嗓吼道："你他娘知道个屁，一个大男人还战胜不了两丫头，我晓得我现在活着是受罪吗？"
青锁儿双肩剧颤，泣声更凄。
"你他娘的还哭！给我滚远点。"第五季一把拎起青锁儿的头发，连拉带踹地将青锁儿赶到屋外。
青锁儿爬到紧闭的门前，扶着门柱颤危危站起身来哀求道："季，锁儿求你不要折腾自己了。"
"滚！"第五季扔出的茶杯撞在窗棂上，茶水泼湿了窗纸，开出一朵黑花。
青锁儿捂面离去，一路上踉踉跄跄，泣声凄惨。
忽地，自墙头翩落一只蝴蝶下来。
这蝴蝶甚轻，轻得谁也听不见她的舞动。这蝴蝶也甚大，近到青锁儿眼前，才知是个活生生的女孩。这蝴蝶伸出一根玉指，疾点青锁儿麻、哑二穴。
蝴蝶的玉指却凝在半空，青锁儿捂面的手则缓缓叉开两条细缝，一双清澈的眼睛里，透出得意之色。
第五季将青锁儿轻柔地一揽入怀中，青锁儿便仰起头来，将一对红唇热烈地奉上。
独孤孤独持剑劝解道："二位使者，可别令孤独颤抖，万一划破这如玉细颈，小的可担不起这责任。"
萧秋色、黄枫桥上前将顾蓓翌绑了个结结实实。
青锁儿看三人离去的背影道："她扮我，是否会比我还漂亮？"
第五季亲吻着青锁儿的青丝道："说实话，她是比你嫩一些。"

四十一

角通天抿了一口茶道："绿蝶药仙顾蓓翌，秋雪城一战你是虽败犹荣，现在江湖上己经有了你的传说。"
顾蓓翌懒打机锋，直言道："你待怎样？"
角通天微微一笑道："知道今天我为什么喝茶吗？因为酒能乱性，小美人儿，你愿不愿喝点酒了？"
顾蓓翌不予搭理，扭过头去。
角通天道："中原人有个特点，一色的恃才傲物。不逼到山穷水尽，都在装清高。一旦灭了气，又卑劣得不如一只狗。"
顾蓓翌驳道："不如你，你还在这里叫唤什么？"
角通天老脸变色，喝道："你还真不识抬举。"
顾蓓翌鄙夷地一笑道："不需要，有种货色不咬人也是狗。"
角通天将茶杯拍碎道："大半个中原武林都己臣服于我九天烟火旗之下，凭你个丫头片子嘴硬有什么用？"
顾蓓翌不发则己，发则丝毫不让一句道："药狗总得下两个肉包子。"
角通天沉寂下来，阴阴一笑道："厉害，果然厉害，你就是想激怒我，想我透露些不该透露的信息给你，对吧？"继道："其实不妨告诉你，凭九天烟火旗当前的实力，不要说是小月塘，就算是青梅山倾巢而至，咱也不含糊。"
顾蓓翌冷吭一声道："九天烟火旗是九天烟火旗，你是你。九天烟火旗还没到你一人拍板的份上，没准哪天九天旗主或者什么人说散伙就散伙了。"
角通天鼓起掌来道："说得好，说得好！看样子你在武盟山潜伏几日，确是大有收获啊。"
顾蓓翌昂首挺胸道："那你还等什么？"
角通天沉叹一声道："告诉我，那个晚潮帮帮主向晚潮究竟是谁？"
"无可奉告。"顾蓓翌斩钉截铁道。
角通天摇了摇头，走近顾蓓翌轻声道："你要告诉我，真的。说实话，你知道得太多，我本没有理由放你。告诉我，是你唯一的生机。"
顾蓓翌笑道："你觉得我需要向你苟且吗？"

角通天二话不说，令手下带来几名被俘的中原豪杰。
角通天走到奄奄一息的千岁山庄庄主万万万面前，转头向顾蓓翌道："他叫万万万，千岁山庄庄主，他刚刚续弦不过两个月，居然己经有个了九斤重的胖小子"角通天抚去万万万额前垂乱的发丝道："到了这个该享福的年纪，真的没有必要在这血雨腥风的环境下打拼。我很羡慕他的年纪和成就，很羡慕，包括他那些美丽动人的小妻小妾……"
血水和着脑浆喷到角通天的脸上，五指从头颅中缓缓抽出。二指捏着血淋淋的眼珠凑到顾蓓翌面前道："你看，这颗珠子上还有他新妻喷香的胴体、有他儿子……"
"畜牲！你不得好死！"顾蓓翌迎面唾出一口口水。
角通天仰首大笑，在血水淋漓的脸上抹了一把道："你错了，我不过是在惩罚一个不懂得疼妻惜子的人罢了，他要不是贪图名利，怎会有如此结局？"
顾蓓翌咬唇抑苦，终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。
角通天又来到峨眉掌门离尘面前，幽幽道："他叫离尘师太，对了，其实你比我还熟，也没有必要向你多介绍。考虑她现在己经不成人形了，所以我才多此一举。师太年纪大了，但精神还不错，腿断了还能爬出两米远。我算是琢磨出来了，做人真的要多吃素食，素食好，只要根还在，果实吃了还会长出来，这可比肉食强多了，那可是吃哪儿少哪儿，你信不……"
角通天一口咬下离尘师太胳膊上的一块肉来，撕断的刹那，伴随一声惨绝的痛鸣，顾蓓翌瘫坐于地哭喊道："梅山燕斐然。"
角通天将离尘的肉唾出口中道："早说多好，你也知道的，人肉不好吃，我可真的为你受不了少罪啊。"
角通天洗濑一番，喝退手下，捧茶细啜一口，对失神落魄的顾蓓翌道："我这个人是恩怨分明的，你交待出来了，就肯定死不了。不过你也得体谅体谅我，要知你所知道的一切对我来说，十分的不利。"随即自怀中取出一颗红色药丸道："这颗丹叫做彼岸尘灰，据说吃下它就能忘生。听说你的医术十分地不赖，我就想问问了，要是神医吃了，还能不能挽回自己的记忆？"
顾蓓翌蹬着双脚向后畏退。此时，她只盼望见他最后一面，若能再见树临风一眼，纵然失忆亦心甘！
然而，所有的美好往事都来不及去追忆。角通天一把捏住她纤巧的足踝，拖将过来在下颔一拍，红丸己顺喉而下。顾蓓翌双肩颤栗，发出绝望的哀鸣："临风……爹……"
彼岸尘灰，彼岸落尽尘灰，血色弥漫轮回。

"你干什么去了？"角通天抬眼看了看唐宋。
唐宋拱手道："秋雪城内没有大的动静，除了小香楼、丐帮等几个顽固不化的帮派，中原势力现在是从也得从、不从也得从。"
角通天点点头道："只要看牢青梅山和小月塘，我还不信谁有这个实力堪与一争。况且这些掌门、帮主的在我们手上，就算他谢梦苏、盛凝馨亲临亦不足惧。"
唐宋垂首道："左旗神威！天下三分之势既成，左旗下一步……"
角通天的手自唐宋的额头缓缓滑落，叹道："大事未竞皆兄弟，如今这块饼大了，想独食的人就越来越多了。"
唐宋急应道："左旗多忧了，宋对左旗大人绝无二心。"
角通天收回大手道："通天就相信你这个兄弟，九天和右旗现在都想着我血战得来的成果，相信你也看得分明，该有所对策才是。"
唐宋接道："那白马兰依虽是可用之人，却不甚听得使唤，左旗想必正为此烦恼。"
角通天点点头道："宋知我。眼下我确是有了可与之交换的条件，但那丫头枪法超绝，又不肯从我，因此，用不好就会自取其辱。"
唐宋拱手道："左旗不必为此担忧，宋己觅得可堪与之匹敌之人，只待事成之后便除之，可保万无一失。"
角通天侧首问道："谁？"
唐宋附耳道："我。"

四十二

唐宋三丈外道："这次有所不同，下的不是毒，是药。药有三分毒，三分就够了。"
角通天紧握匕身倚在案角道："那七分了？"
唐宋两急一缓地拍了下手掌，苏小船步入堂中。
角通天并不识得苏小船，转向唐宋恨恨道："就为了与我争霸天下？"
唐宋摇摇头道："不，我和你不一样，对此我始终没有兴趣。可能你想不起来有个叫做安安的姑娘，她姓唐。我是说，如果她还活着的话，应该会叫我一声哥哥。"
"唐安安？"角通天摇头道："这与我有什么关系？"
唐宋一笑道："是的，没关系，我只是找个借口来杀你，就随便想了个故事。"
角通天气涌血喷，捂胸痛吼："宋，枉我一直把你当最信任的兄弟，你……"
唐宋手一摆道："别说了，一个时辰后彼岸尘灰就会发作。说实话，我都不知道这药我是怎么研制出来的，早知不能研制出解药，何必留个遗憾给自己？"
角通天撑住身子道："相交这么多年，通天只求你再给一个最真的回答，这是九天旗主的意思，还是右旗做的勾当？"
唐宋眯起眼，缓缓言道："你不觉得谁都想要你的命？就别怪别人下手狠了。"
角通天摇首道："是的，谁都想要我的命，但那些我不在乎。我在乎的，却是现在先来杀我的人！"
唐宋向苏小船问道："对你来说，这样的机会是不是来得太突然，太令人喜悦了？"
苏小船点点头道："无论是救人也好、找人也好，杀死他都是我最佳的选择。"
苏小船不急不慢地步向案边的角通天。
角通天暴吼一声，将插入体内的匕首连着一整块血肉飞射苏小船。
唐宋大愕，未料得这魔头有些一招，竟早将那沾染了彼岸尘灰的血肉，生生从自己的身体上剜了下来。
苏小船侧身刚闪过血肉和飞匕，角通天的大手己自头顶压下。
"通天九莲大法！"角通天暴吼一声，气浪翻滚，将堂中石砖掀飞如雨。苏小船脚下现出一巨大黑洞，不可抵御的吸力将自己直向其中拖去。
四十九道剑气如贯日长虹，划空嘶鸣。"帝魔流光剑"自苏小船颤指间纷射而至，破气有声，角通天眼见得必死剑阵。
一朵白兰花，两朵白兰花，三朵白兰花……
白兰花开下九朵，花瓣纷飞，落入尘间己无形，却在石砖上划出七七四十九道剑痕。
白兰枪诀和眼前这白衣女子一般，美丽而无形。
"现在，你杀不得他。"白马兰依收起金枪向苏小船道。
角通天趁机遁逃，唐宋紧追出去。
苏小船自洞坑内纵身飞出，扑扑衣襟上的灰尘，看定白马兰依道："本来，我就是要来杀你的。"
白马兰依点点头道："我知道，但是韩秋雪的死确非我有心所致。"
苏小船问道："玄女城外伞鬼行恶只是造个声势，真正的目的就是要趁武盟大会而夺取中原的统治权？"
白马兰依轻摇其首道："也不尽然，九天烟火旗与我们只是互有约定，他们的所作所为，并非出于我们的意愿。"
"你们想要什么？"苏小船问道。
白马兰依凝重地答道："帝魔山河图。"

"那究竟是幅怎样的图？"苏小船问道。
白马兰依道："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，总之既然是你拿了图，现在就请你完璧归赵。"
"完璧虽在，实谁为赵？"苏小船道。
白马兰依一时失语。
苏小船缓缓道："如果只是为了此图，我希望你不要再助纣为虐。"
"助纣为虐？"白马兰依攒眉道："你凭什么这样看我？"
苏小船吸口气道："普天之下，现在谁不认为是你和角通天要称霸中原武林？难道谁会相信你只是为了取回一幅山水画？"
白马兰依咬牙道："我不管，无论何种手段，何种后果，我也要取回此图。"
苏小船哈哈笑道："白马姑娘是打算用强？"
白马兰依抬首看定苏小船道："现在你还不是我的对手，但你能打败我的时候，你也必死无疑。"
苏小船蹙眉问道："怎么讲？"
白马兰依侧面看向堂外道："她告诉我的。"
但听得门外马嘶一声，马车直驾入堂中。
月亮草看定苏小船，瓷声道："你己经走火入魔了。你的帝魔流光剑，悟自山河图中那条河面波纹的走势，眼下你能感见到七七四十九道剑式，等感见到九九八十一剑时，必自灭身亡。"
苏小船惊道："那理该如何练？"
月亮草翻身下马道："不是练，是悟。我也看不透帝魔流光剑的精要所在，但是，只要练到出八十一剑时，必会自灭其身。"稍作一顿，继道："更可怕的是，只要练出第一剑，就将被剧痛和快意纠缠，不可自拔、不可回头，只有拼命地练下去，承受更强烈的剧痛和快意。"
苏小船大惊失色，急道："你究竟是什么人？"
月亮草微微一笑道："普通人而己。对你讲这些，是希望你能将山河图归还原主。"
"你？"苏小船疑道。
月亮草轻摇其首道："不是我。"
"谁？"苏小船紧声道。
"对不起，你不必知道。"月亮草拱手礼道。

苏小船迟疑不决，马车内一人早不耐烦，冷冷道："不是你的东西，你就给人家，想抢人家东西，那就开打。"
"姐姐！"车内另一女声埋怨道。
苏小船连摇其首，痛道："不是，不是，我不是这个意思。"
白马兰依问道："那你什么意思？"
苏小船坚定地道："恕我不能归还此图！"
白马兰依金枪指向马车道："我们所料无失，你果然不肯还图。那就不要怪我们对辛剑师的后人不客气了。"
苏小船大愕。
柏冰寒挣脱辛爱辰双腿的阻拦，翻滚下马车，仆地向白马兰依道："有种就松开我，与我大战一场。"
白马兰依将金枪在柏冰寒头上一点，对苏小船道："前朝大学士柏弈台的女儿，你应该不陌生吧？她可是你师娘惜月公主的亲生女儿。还有车内那位，该是辛剑师和惜月私奔后生下的女儿。她们以辛剑师的独门奇功冰雪化魔，可杀了不少九天烟火旗的帮众，果真是虎父无犬女。"
"图……"苏小船痛声道："图己经被我给毁了。"
月亮草大惊，继而平息道："我怎么相信你？"
苏小船叹道："诚如你所言，我确己走火入魔。韩秋雪去找我之前，图就己经被我失神乱智地撕作碎片了。"
月亮草仍不死心，急道："那些碎片哪里去了？"
苏小船摇首道："都没了，都没了，当时我痛楚钻心，一时失神乱智，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，地上只有一堆灰烬！"
月亮草冲前揪住苏小船的领口，鬼眼一燃道："你真的把帝魔山河图给烧了？"
苏小船双肩下垂，神情恍惚地叹道："早知如此，何苦当年贪念迷心？！"
月亮草缓缓松开绷紧的拳头，颓然步出堂外，嘴中喃喃不止道："没了，没了，一切都没了……"
"小草、小草"白马兰依收枪急呼，月亮草终是没有回头。

四十三

武盟山，神洲堂。
青锁儿和第五季分立在铁龙蛇两侧。独孤孤独正襟危坐，神迷地望向门外。
"唐宋几时回来？"铁龙蛇半欹在盟主圣座上眠目问道。
独孤孤独目不神移地答道："唐宋吩咐过，我等不得离开旗主半步，以防左旗急火之下对旗主有所不利。"
铁龙蛇忽地开眼，对立身于左侧的第五季问道："白兰枪诀你能破不能破？"
第五季冰色直言道："我死，不能破。"
"旗主担心白马兰依会对旗主下手？"右侧青锁儿问道。
铁龙蛇在脸上重重地抹了一把道："白马兰依不是失信的人，但若角通天手中有她所需要的东西，那一切就很难说了。"
"旗主的意思，左旗己经找到白马兰依要的人了？"青锁儿追问道。
铁龙蛇摇了摇头道："再晚一步，角通天很可能就会将你们派往各处，而逼使白马兰依来格杀我。"
青锁儿连连点头，继道："不知唐宋现在如何了？"
独孤孤独半晌未语，闻言插话道："白马兰依与苏小船皆未追踪左旗而去，唐宋就断不会贸然出手。"
铁龙蛇颔首道："那苏小船何许人也？"
独孤孤独禀道："姑苏人氏，少年时曾追随开元三剑少征战沙场，武功一流。后隐居于老家姑苏，近年来少在江湖走动。白马兰依与此人似有内情。"
铁龙蛇道："这么说，韩秋雪与他是同门？"
独孤孤独答道："攻城之日，若非唐宋对他下了暗手，东门或许攻不下来。"
铁龙蛇点点头道："是个祸害，当择时除之。"
正说间，萧秋色将顾蓓翌押至入堂。

铁龙蛇步下盟主座坛，走近顾蓓翌，但见这绿衣女己是眼神混浊、神不守舍，叹道："角贼还真舍得下手。"
青锁儿即道："他是舍不得也得舍得。"
铁龙蛇转向独孤孤独问道："这小姑娘不畏唐宋施毒，什么来头？"
独孤孤独答道："她愚守秋雪城东门，一战成名，江湖人称绿蝶药仙顾蓓翌，轻功、医术、易容俱是一流。只可惜她还是中了彼岸尘灰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的医神，也救不得自己。"
铁龙蛇望向门外道："白马兰依既然要见她，也算是我们给她个人情。"
未几，黄枫桥门外高声禀道："白马兰依、苏小船求见九天旗主！"
白马兰依一行人缓缓步入堂中。
铁龙蛇扫视一番，看定白马兰依道："你要见的人，恐怕给不了你要的话了。"
白马兰依走近顾蓓翌，抚一下她的面庞道："一切都有转机，只要不放弃、不背叛，我坚信上苍一定会眷顾你的。"
她这话倒不似说给顾蓓翌听的，分明是为月亮草争取的一线希望。
苏小船忽地对铁龙蛇道："这个姑娘我要带走。"
铁龙蛇眼中射毒，一扭头侧看着苏小船道："你？我同意让你走了吗？"
白马兰依面不改色地插话道："我同意。"
铁龙蛇缓缓点头道："白马兰依，你怎么给九天烟火旗一个面子？"
白马兰依微微一笑道："面子是靠自己挣的好，别人给的你就不怕太脏？"
第五季蠢蠢欲动，被青锁儿一把按捺住。
白马兰依却看也不看他一眼，对铁龙蛇道："角通天打下中原武盟，却由你坐享其成，真是万事皆顺。白马兰依自不会坏人美意，就此分道扬镖，如何？"
"好！"铁龙蛇想也不想。
白马兰依径自行出堂去，苏小船向柏、辛二人打个招呼，柏冰寒遂将顾蓓翌背负而出。
五人方离，第五季便叫开了："旗主，你这算什么意思？"
铁龙蛇摇首叹道："我能有什么意思？是白马兰依的意思。这样也好，白马兰依虽是手好棋，但落不好地方，反倒会坏了大局。况且，右旗也该回来了。"
"右旗？"青锁儿喜道："旗主有右旗的消息了？"
铁龙蛇笑道："或许，他回来的方式会令你们相当不解！"
众人甚疑，铁龙蛇却不再多言。

月光如水，洗净一身白衣。
伊人漫行溪边，寂寞银银。
"就为这个？"苏小船捏着胭脂盒不禁笑道："是太过寂寞，才将无聊也发挥到极致。"
白马兰依金枪一刺，戳得溪中一尾活鱼，再一抖，落入篓中。
辛爱辰捧着篓子，欢喜得直蹦直跳地道："好呀，好呀，再来一下就十条了，我们一人两条。"
白马兰依向苏小船甜甜一笑道："你有姐妹兄弟吗？"
苏小船点头道："两个妹妹，小兮和小雨。"
"那你还有什么寂寞的？"白马兰依置疑道。
苏小船还以一笑道："那不一样的，人在江湖的寂寞，与姐妹玩耍时的喜悦是两码事。"
白马兰依回道："可我一直认为，如果我有个好姐妹，就不必寂寞向江湖了。"
"你不是还有月亮草吗？"辛爱辰说完直指溪中粼粼波光处喊着："那里，那里有条大的。"
白马兰依金枪一提道："不是小草，我现在都死在我姐姐手上了。"
说罢愤愤地将金枪刺向溪中，这一枪未至溪面，己惊扑起涛天水潮。纵辛爱辰闪躲得快，仍淋得一身溪水，顿时那娇小玲珑的少女玉体剔现而出。火堆旁的柏冰寒急扑上前，狠狠地盯了苏小船一眼，急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为辛爱辰披上，拉至火堆旁道："快来烘一下。"
苏小船拂落发梢的水珠，却见白马兰依盯着姐妹情浓的柏冰寒和辛爱辰失神。
苏小船将散落的鱼在溪中洗洗，再装入篓中，送到火堆旁，又回到白马兰依身旁道："对不起，触到你的伤心往事了。"
白马兰依咬紧红唇，仍是禁不住随情而落的眼泪。别过身去，幽声道："我把小草当亲妹妹看的，可是现在我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梦被破碎，而没有办法帮助她……武功再好有什么用了，没用的，没用的……这是为什么？"
苏小船劝解道："虽说图毁了，但也不至于让小草那么难过吧？"
白马兰依轻摇其首道："我不知道，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。只是我凭自己的心觉得，小草要的不只是图，更不是图中盖世的武功……那是什么，我也不清楚。"
"这世间，唯情最伤人。也只有感情，才是局外人如何也理解不透的。"苏小船默然道。
白马兰依忽指向顾蓓翌对柏、辛二人道："你们带上她走吧。"
辛爱辰边以绵巾搓去青丝间的水露，边道："你能帮我取到三无蛇嘛？"
白马兰依困惑不解，辛爱辰继道："三无蛇无色无形，是一种蔓草。"
白马兰依仍有不解，问道："你们有办法恢复她的神智？可这三无蛇既无色、又无形，当作何解？"
辛爱辰述道："我看过一本书里记载的，三无蛇附到哪里就会变色成那里的颜色，很难分辨。而无形是指一旦有人相触，此草就会立刻枯成一条嫣嫣血痕，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一样。寻找三无蛇的办法就是闻香识草，它往往藏在纠结交杂的野蔓之中，以二位识香的功夫，应该不算难。找到三无蛇后以火焚之，可生异香，或许能恢复顾蓓翌的记忆。"
"恢复记忆？"白马兰依闻言，失态地冲过来勒住辛爱辰的娇臂道："此方真的可行？"
柏冰寒推开白马兰依道："我家小馨读过的奇书成千上万，你信不她，还不如不信你自己。"
白马兰依跌坐一身污泥，却也不气恼，仍自微笑道："哪里有三无蛇？"
辛爱辰一撅嘴，叹道："没用过，我也不知道？况且只是或许，书载上也是这么说的。"
苏小船扶起白马兰依，柔声道："兰依，希望是棵朝阳的树，只有踏过阴影，你才能摸到它。"
白马兰依看定苏小船，甜美一笑道："希望是棵朝阳的树，我们去找它！"

四十四

"嗤"--口子很深，玉臂上现出一道月牙。
血飞得很快，在撕碎的衣角上画上点点红梅。蓝衫碎片在枝头一飘，像挽留的故人之手，离愁！离愁！离愁！
还有脚下的野草，也不是那么轻柔，剧齿边的野草割掉黑鞋鞋头的绒花。
月光洒不进来，洒进来只有萧索的寒风。
整片林子似乎都在走动，每一棵都与她迎面撞上，要将她的过往剥得鲜血淋漓。
喘息起伏的胸脯渐渐平复下来，她终于循声找到了这条小溪。还是在溪边，和十年前一样的场景，一样的月光和流水，不一样的是她的容貌，和身边的人。
指尖触到水面的时候，月亮就碎了。她整个地趴卧在溪边，把头颈全部潜到水里去。
波纹渐止，月影如初。
这样，她很快就会死掉，因她始终不肯吐出一个水泡。
直到六只手将她从溪水中拖出来。
"看看死了没？"
"这么冷，差不多了。"
"长得是难看了点，不过这皮肤倒是挺不赖的，也不枉我们这一路的辛苦。"
"谁先？"
"废话，我是大哥，当然我先。"
壮汉一屁股坐上身去，掐住那如柳细腰一抖。大手既而一阵撕扯，白色的胸衣被扔进溪水中，一对椒乳骄傲地挺立着。壮汉兽吼一声，双手按定玉鸽，一阵猛揉。
身边那瘦汉亦按捺不住，将那双沾污的黑鞋急急脱扔，白色罗袜尚未粘染尘泥，包着那纤巧喷香的莲足，煞是诱人食欲。瘦汉将一对莲足举起夹住自己的脑袋，一番狂嗅乱吻。
还有那黑汉子寻不着消遣处，索性趴下捧起她的脑袋，对着狰狞的面孔看了又看，还是心寒得下不了嘴。情急之下，将肉肉的猪嘴啃上那玉砌的粉颈，刹时那玉颈上粘满斑斑污液。
片刻，壮汉己是欲火焚身。一头俯入深沟中，将脸在那里左磨右蹭，好不爽快。两手更急不可耐地将腰带一松，连手带脚地要将衣裤尽褪。

一片叶子落了下来，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眯开的眼睛上，又经热泪一滚，滑下颈去。
黑汉含住叶子，转头唾出，心中犹道这叶子何来一丝咸味？
瘦汉早将她一对罗袜脱去，如脂如玉的玉足捏在手中如若无骨。那如月足弓己然索人魂魄，杏果大小的四粒骨踝更是凸着丝丝青筋，一线延伸至足面，在脚头嫩肉处消失，竟这般扣人心弦。瘦汉无瑕多想，一口含定那高翘的拇趾，啜声频频。
壮汉情欲高涨，也顾不得天尚寒冷，脱得精光赤条。两手在她腰际一拉，绿色腰带"嗖"地一声被抽了出来。
一面小旗落了下来，插在她的耳旁的软泥上。
没有哪棵树能长出旗子的，更不会长烟火旗。这面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旗再度出现了，她轻叹一声，眼角珠泪随声滚落。
黑汉急急推开玉颈，双腿跺地后退道："大大大……哥……旗……旗……"
壮汉情欲难收，对黑汉所言听不甚清。那淡蓝长裤己褪到膝弯，正恼瘦汉在后扰事，扭头待骂，却见瘦汉亦放下一双玉足，连滚带爬地往深林中逃走。
壮汉回首一看，既而仰首大笑道："没种的东西，她醒了又如何？"
飘飘悠悠，又一面旗子落了下来。从壮汉的眼前飘落，落在她那纤瘦白嫩的小腹上。
"烟……烟……"壮汉见旗，三魂五魄都飞掉九宵外了，拎起裤子往深林中奔逃而去。
月光一般地洒下来，波光粼动在她的肚皮上。
她就这样悠闲地躺着，细眯的双眼盯着树影间的那把伞。也不去遮掩，也不去逃避，仿佛溪边躺的这具活色生香的胴体，并不属于她。
树影中的两道睛光终于黯淡下来，直至闭上。

稍许，暗红的伞飘了下来，驼子将黑袍脱下为她披上。
"想过兰依没有？你这样对不起她！"驼子止不住咳了两声，以手捂住。
月亮草瓷声己碎，幽幽道："谁又对得起我了？"
伞鬼缓缓在她身边盘坐而下道："如果连上天都在作贱你，你就更不该……加重自己的负担了。试着……"语未尽，又咳嗽了几声。
月亮草看着云中淡月道："图己经毁了，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？"
伞鬼一抹唇角道："我见过他，也去找过他……"
"所以你受了有生以来最重的伤？"月亮草问道。
伞鬼缓缓点头道："要不然，刚才那三个九天烟火旗的……败类别想活着离开。"
"有多重？"月亮草问道。
伞鬼一笑道："谢谢！多谢！你现在反过来关切我，就更应该为自己好好地活着……只有活着的人，才能……关切别人。"
月亮草缓缓坐起来，抱紧伞鬼的黑袍道："你能活下去吗？"
伞鬼点点头道："习惯了，只不过这一次……很意外，居然是一把破镰刀，一招就……"
月亮草掀开伞鬼的胸襟，那伤口露了出来。三十六道刀伤，每一刀都破肤即止，绝不损伤到内脏，分明是手下留情，且将分寸把握得如此完美。
月亮草摇了摇头，瓷声道："没见过。"
伞鬼掩上衣物道："这更证明你要找的他……就在梅山，梅山这老匹夫……绝非泛泛之辈。"
月亮草眼神又是一黯道："有什么用了？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。"
伞鬼一时无策，只道："或许……还有别的办法，我是说……令他恢复遗忘的一切。"
月亮草行至溪边，掬起一腕水来，扑在自己狰狞可怖的脸上道："你能看出来，我原先的样子？"
伞鬼一时失语，又讷讷道："识人更须识心，或许……当然……"
月亮草寒笑一声道："算了，我想我己经没有必要再去想了。眼下，你的大仇尚未报尽，你如何打算的？"
伞鬼重咳几下道："现在，我们都需要兰依！"
月亮草垂首，望着小溪中那漾漾而去的细波道："苏小船没有了图，他的疼痛会伤害到小姐的。"
伞鬼闻言，心事重重。
月亮隐到林深处，不见。夜黑，且重。

四十五

中原没有三无蛇。
这是有关三无蛇最详尽的论定，更多的是对三无蛇闻所未闻。
白马兰依将一对耳环褪下，轻轻放在石桌上。
飞庐山医长袖一扫，将耳环拂落于地道："恕不远送。"言罢双眼一合，坐游千里。
白马兰依黯然转身离开，苏小船捡起耳环，追了过去。
柏冰寒将顾蓓翌揽住飞身上马，对辛爱辰道："小馨，我们也走吧！"
辛爱辰应道："姐姐先行，小馨就到。"
柏冰寒唤她不得，只得趋马缓行。
辛爱辰向飞庐山医问道："山医，无命是什么意思？"
飞庐山医眼也不睁地道："三无蛇难得，不在其色其形，而在于无命，所谓无命，就是即生即死的意思。"
辛爱辰点点头，又问道："不灭虫与三无蛇可有关联？"
飞庐山医闻言大惊，暴睁其眼道："姑娘对歧黄之术虽不精通，可知道的东西倒真不少。你是从何得知不灭虫与三无蛇？"
"《灵木奇道》。"辛爱辰并不掩饰。
飞庐山医腾身立起道："真有此书？太，太令人不敢相信了，怎么会这样？怎么会这样！……"
"山医，怎么了？"辛爱辰歪着脑袋疑问道。
飞庐山医长叹一声道："施灵居然真的留下了这样的奇书，可他为什么不将此书留在青梅山了？天意有灾吗？"忽又惊醒般看定辛爱辰道："你发现不灭虫了？我是说，在中原。"
辛爱辰摇了摇头，继而又点了点头道："不灭虫是一种很可怕的荤素双食毒虫，常见于苗疆一带。苗人擅以虫蛇制蛊，但没有人能以不灭虫作为蛊引。因为不灭虫本身的毒性很强，用来下蛊牵制人的目的就达不到。更因不灭虫性情凶残，从一产下来就相互吞食以求成长，往往几百个卵在三日后便只剩下最终取得胜利的那只虫。成虫主要靠一种蔓草生存，就是三无蛇。不灭虫不但食量惊人，食速和排泻的速度一样骇人听闻。所以三无蛇之无命就是因为不灭虫早就守在草籽旁等候，草即生，虫即食。"
飞庐山医愕然道："姑娘了解得比我还详实，为何还要有问于我？"
辛爱辰婉然一笑道："我只是猜测，前不久有位朋友似乎正有中蛊的迹象。但我不能确定他中的是不灭蛊虫，因为据《灵木奇道》所载，也从未有人能驾驭不灭虫。"
"不灭毒蛊？"飞庐山医倒吸一口凉气道："老朽虽非武林中人，倒也听得中原武林最近出了点事，没想到远在千里外的苗蛊也现身了，嗨！"又向辛爱辰问道："如果真是依赖吞食三无蛇的不灭虫，你难道要对那失忆的姑娘下此蛊毒？"
辛爱辰呵呵一笑道："可行不可行，也许只有下蛊的人才知道。"
一声刀鸣自远处传来，辛爱辰的背影消逝在山医的目光中。
山医轻叹道："施灵啊施灵，你莫不是受那玄神老祖的弥毒，要将绝世的医术与身共灭？"

白马扬起的烟尘落定，她冷面结霜地看着他。
山医抬头道："你要杀我？"
白马兰依冷冷道："死在我手中，要比在别人手中受尽生不如死的痛苦要好得多。"
山医摇首苦笑道："这难道就是施灵不广传《灵木奇道》的原因？知道得越多，离死亡越近？"
白马兰依将金枪一提，对着山医便是一刺。
庐外开始飘雪，纷飞的雪花缀上白马兰依散乱的青丝。
辛爱辰将爱辰刀缓缓收入鞘中，起身的时候膝上己是一层雪白。
雪好大。
其实雪一点都不大，只是刹那间就似从四面八方聚来似的，一转眼就将整个山头给覆盖了。
雪下得好快。
其实只是来得太快，等你看到的时候，也还是轻飘飘地落下，落在眉睫上也觉察不到。
"冰雪化魔！"
"白兰枪诀！"
辛爱辰甜甜地对白马兰依笑着。
白马兰依很不明白，问道："你笑什么？"
辛爱辰开心地回道："真好，真的太好了！"继而对赶来的柏冰寒道："姐姐，有人接得住无心拔刀了！"
柏冰寒死盯着白马兰依手中的金枪，深疑道："你真的接住了小馨的一刀？"
白马兰依喘口气，垂首叹道："她是无心拔刀，我却是全意出枪。"
柏冰寒道："小馨有意的话，未必能接得住你的枪。"
白马兰依微微一笑道："我明白你的意思，我并不是个忌恨。倘若角通天找上了山医，恐怕他连顾蓓翌还不如就将我们给出卖了，所以我必须如此。"
"不"辛爱辰含笑道："兰依姐姐，小馨觉得这不是理由。我们怕受到伤害，就必须要山医为未竟之事而受死，于情于理都是我们的错，你说呢？"
白马兰依愧道："这我从来没考虑过。"
辛爱辰甜甜一笑，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道："多谢兰依姐姐不杀山医！"
白马兰依深思良久，忽急急呼道："小船他……"
柏冰寒亦是一惊道："你如何摆脱小船的？"
"不，不"白马兰依急道："我是打算回来杀山医的，但却是他先支开我，说是方便一下就回。就算我一路扫平了马迹，他也该回头来遇你们，为何现在尚未至？会不会……"
柏冰寒扶好顾蓓翌，与辛爱辰追着策马狂奔的白马兰依而去。

林间，月色如银。
柔荑抚过马背，翻掌看去，己沾上一手污尘。
"我知道，你们会被人舍弃"那倩影女子幽声道："因为你们和她们都看不见远方。"
倩影女子取下腰间的水囊，走到溪边弯下腰，要为盲马掬一些水来清洗污尘。水囊悠悠在溪水中来回，避过那些漂浮的枯叶，月影刹时碎成了幽蓝的粼光。
瘪瘪的水囊转眼就满盈得鼓起来，拎出后坠落的最后一滴水，随着波纹消散而去。
这时候，幽蓝的月亮变得明晰起来，恰巧遮在那张脸的额头上。
他的脸，不是她的脸。
水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，落到对岸去了。一囊的水都淌了出来，在月光下晶莹流动。她企图奔向盲马，只要骑上盲马，一切都不算糟糕。
糟糕的是，她如此柔弱！
柔弱得像溪中的落叶，逃不脱生命流逝的去向。
现在，她连他的脸也看不到了，那团火就在她身上燃烧起来。唯一的感觉就是背下的碎石，快要将柔嫩的肌肤硌破。那团火终于灼进她的体内，火苗搅动起沉寂十数年的血液。就连那滴打在鼻尖的汗珠，也都烫得人双颊发热。
她想起秋季里一枚枫叶，恰最红时，是飘落时！
继之而来是刺骨的寒风，呼啸起浓重的愤怒与激狂。然而，落定的一声沉闷，是大地对落叶的回音。
风渐止，烟渐消，他吁出一口浓重的气，翻滚而下。
泪珠缓缓自她的眼角滑落，带着寂月的幽蓝与清冷。
盲马不安地踩着碎叶、碎石，直到一切都平静下来，它们才偎在一起，哀哀地嘶鸣了一声。

四十六

他就地一滚，右腿再一撩，连着袍子覆上她赤裸的胴体。
她将他凑近胸前的头颅轻轻揽住，左手拂过他宽广的额头，轻柔地问道："你真的这么害怕？"
"那两匹盲马是你的？"他却将手从她的胸脯上移开，指向不远处的盲马问道。
"你呢？"她从泪痕己干的面庞挤出一丝笑意。
她这样的反问，令他确信了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份。他早自那些投诚的俘虏口中，将问剑坛当时发生的一切都记在心中。
他抱紧她，叹口气道："现在我一无所有，属于谁都无所谓。"
她牵过他冰凉的手，贴到自己的胸口颤栗道："他要肯向我说这样一句话……"
他翻身压上她，重重地吻上她冰彻的红唇，挤开两瓣嫣红，吸住她芬芳的香舌。
她轻轻推开他道："请你不要伤害我！"
他沉思片刻，重重点头道："我不会，我发誓！角通天如他日背弃姑娘，必遭千刀万剐！"
她的眼角绽开两朵泪花，将角通天紧紧抱入胸口，却又颤栗着凄声呼道："秋雪，秋雪！……我信你，信你！……"
角通天追逐着她面颊滚落的泪珠，发出沉重、更沉痛的喘息。
确定她的泪不再流的时候，角通天终于停止追逐，看着这天仙也似的俏面道："忘掉他，答应我！天仙姑娘。"
天仙侧过脸去，看着两匹盲马，神迷道："我真能走出这片林子吗？"
角通天叹气垂首道："出不去了，我那最亲的兄弟背叛了我。他是不敢与我正面交锋，却对这整片山林下了毒。"既而指向溪中的浮起的死鱼道："我们没有水了！"

伞鬼一脚将黑汉的尸体踢入溪中，挑开瘦汉和壮汉的衣襟，一伞下去。拔出时，伞尖滴下几滴墨黑的血。
月亮草舔舔干涸的嘴唇道："越向外走，毒似乎下得越重了。"
伞鬼沉重地点头道："整条小溪都被下了毒，份量足以杀死上千个角通天。做兄弟做到这份上，真是教人心寒！"
月亮草突然想起什么，对伞鬼道："忘了告诉你了，你要杀的十三连城中的姑苏城主苏小船。他……若不是他助唐宋一臂之力，角通天也不至于被逼逃到这武盟山林中来。"
伞鬼点点头道："如果不是兰依……"
月亮草断其言道："不是兰依，你也不是他的对手。"
"这我早就心中有数，因此在玄女城我也是避开与他交手的。"伞鬼坦言道。
月亮草长叹一声道："也许兰依……如果，我是说兰依放不下的话……"
伞鬼见小草欲言又止，便先岔开话题道："你初见兰依时，她就那么喜爱胭脂水粉？"
月亮草微微一笑瓷声道："不只是喜爱，是喜爱得像中了剧毒。她将她姐姐的嫁妆都偷去卖了，害得她姐姐把她绑起来，拔刀要杀她……"
"是吓唬她的吧？"伞鬼哈哈笑道。
月亮草坐下，捧首回忆道："兰依长得真漂亮，第一眼我就被她给迷住了。从她姐姐手中救下她，我就告诉她，来中原就会有钱买数也数不清的香脂香粉……"
"哈……"伞鬼放怀笑道："小草，你可害苦她了。"
月亮草叹息道："兰依天生就那么漂亮，她喜爱这些东西是对一种境界的追求，并不是在意自己美貌与否。有时候，我挺羡慕她，有这么单纯的动机！嗨……"
伞鬼思及自己的复仇重任，不免也是心中一痛。
月亮草看着伞鬼道："有句话我一直放在心底。我希望，就算小船不死，就算你可以杀得了他……"
伞鬼举手止住她道："没有兰依，我早就伤重死于玄女城官道之上了。我明白你的意思！"又一顿道："不知怎么的，自从杀掉诸葛单刀起，我的心就一直在痛，痛得兰依给的药冶也冶不了。现在，我居然希望苏小船能一直活下去，好好的活着，那样，兰依便不会再寂寞。"
月亮草抿唇抓住伞鬼的胳膊，感激地用力一握，继道："鬼，我很渴！"
伞鬼自遐思中醒来，将月亮草驼起道："小草，我相信兰依在等着我们，上天也不会就此放弃我们！"

"还痛吗？"白马兰依将翠叶贴上苏小船的额头问道。
苏小船茫然地摇着头道："我……我没有……刚才……"
白马兰依微笑道："没什么，现在我就带你去见飞庐山医，求他帮你治治病。"
苏小船看了一眼顾蓓翌道："不要了，那山医治不得顾蓓翌的病，想必也是徒有虚名罢了。"
白马兰依也不强求，又滴下几滴香露在尖尖指头，按在小船的耳廓两侧细细搽擦。
"是婆婆林的净池甘露吧？"苏小船眠目嗅道。
白马兰依宛尔一笑道："对一半。"
苏小船大愕道："怎么讲？"
白马兰依解释道："婆婆林的净池己经被人用土填平了，如今只有挖地百米方能得到净泉甘露。"
"可恶！"苏小船蹙眉怒道："净池不为世人所识，遭此人祸，着实可恨至极！"转而问道："是什么人做出这等蠢事？"
白马兰依将净池甘露的小瓶盖紧道："婆婆林旁还能有什么所谓的名门大派了？"
苏小船惊道："怎么会？"
白马兰依收好小瓶道："为什么不会？中原武盟群龙无首，哪家门派不竭力发展自己的实力，以图在武林中获得赫赫声威？婆婆林地势好、土壤好，天山派自然不会浪费这么好的一块宝地。如今新招纳的数千天山弟子可都在净泉上练功、休憩、耕种了。"
苏小船心中黯然，又道："如此，这净泉甘露岂非价值连城？"
白马兰依假装哭相道："是啊，我花了百两黄金才买了这一小瓶。"
苏小船戏道："你们女人真舍得花，敢情那些钱都是抢来的呀？"
白马兰依粉拳打在苏小船臂上道："胡说，要抢的话直接抢香料得了。你不知道我这一路行来，快成香料贩卖商了，南货北运全靠我家小白拉得辛苦！"
苏小船笑呵呵地向兰依致歉，转而深情道："兰依……"
白马兰依歪着脖子，瞪大眼睛看着他道："什么？"
苏小船瞅见辛爱辰在不远处看过来，收起话道："没什么，走，那棵树一定是朝阳的。"

四十七

"你也还没睡？"白马兰依将衣袖掩上道。
辛爱辰在她身侧坐下，仰望着那轮明月道："还痛吗？"
白马兰依含笑摇首道："我有伤药，不打紧。"
"你相信不相信奇迹？"辛爱辰问道。
白马兰依环抱双臂，轻轻摇头道："对于将来，我从不指望什么。总之现在，你们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。"
辛爱辰道："兰依姐姐，我可以看看你的伤口吗？"
白马兰依点点头，轻褪白衣，露出圆润腻滑的香肩。辛爱辰用温暖的小手在其上轻轻抚摩，但听得白马兰依轻吟了一声，忙收手道："对不起啊，是不是弄痛你了？"
白马兰依笑道："没关系，只是凉凉的。"忽见辛爱辰的小手上有一层洁白的冰霜，问道："你这是……？"
辛爱辰含笑不语，自怀中又取出一包青色细粉，泼洒在白马兰依肩头。
白马兰依只道是疗伤药，轻声道："谢谢你！我用过药了。"
辛爱辰在她肩头轻吹几下，而后将包细粉的白绢摊在她的肩头道："兰依姐姐，你试试把功力运转到肩部。"
白马兰依虽是不解，也不便拒绝，吸口气，将一股气流运至肩胛处。片刻，肩头渐暖，搽于其上的冰霜也自化水流去，那些青色细粉尽皆染色到白绢上。
辛爱辰轻轻将白绢取下，递给白马兰依道："我也不相信奇迹，但我始终憧憬奇迹的存在！"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白马兰依接过白绢一看，顿时大惊失色。
辛爱辰侧首盯住白马兰依道："我也不明白，苏小船将你按住是为什么？当时如果我姐姐没有将他与你强行分开，这根树枝一样的东西或许还会延伸下去。"
白马兰依若有所思，掩好衣物道："那至少是一棵朝阳的树，或许还有些花草、小河、大石什么的。"
辛爱辰点点头，黯然道："可是，我担心他……除非……"
白马兰依走至栏杆前，一把捏碎一截石栏道："你是说如果我不以药物缓解小船的魔性，他就能将那张烧毁的图给完完整整地画出来？"
辛爱辰咬咬唇，点了一下头道："你能放得下他吗？"
白马兰依掩住自己的肩头，扭过头去痛痛地道："我不知道，我真的不知道……"
辛爱辰走近白马兰依，伸开双臂环抱住她颤栗的身体轻声道："兰依姐姐，憧憬奇迹的存在吧！"

"你为什么要告诉她？"白马兰依离去后，柏冰寒自夜色中闪现出来。
辛爱辰倚在清寒的栏杆上，望向苍茫的夜空道："姐姐，原谅我不能去掩埋真相。无论是不是一场劫难，我都要去面对，而不是逃避。"
柏冰寒冷冷道："小馨，你错了，你并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。因为你给的任何机会，对她都是一种绝痛的伤害。"
辛爱辰垂首黯然道："姐姐，你有没有想过，当你把爹的冰雪化魔神功传授予我时，我会不会也走火入魔，死路一条？"
柏冰寒一时失语。
辛爱辰长长叹息一声道："如果我不慎也练功走火入魔了，又岂能责怪爹的武功不好？就好像被毁的图一样，它始终是一幅画卷罢了。就算它藏着天下无双的绝世神功，也还有不可战胜的人：自己！"
柏冰寒迎前握住辛爱辰的小手道："姐姐我相信小馨，就算有浩天的劫难将要来临。"

苏小船将一只小瓶递给白马兰依，笑着看她姣美的面庞。
白马兰依垂首道："是久负盛名的姑苏青枝水？"
苏小船疑道："怎么你一点也不开心？姑苏青枝水是百年难得一求的香水，一滴青枝水，百滴炼士汗呀。"
白马兰依轻轻揭开瓶盖，沁心的芬芳自瓶中弥漫开，令人如沐春风。眼前如现一缀满雨珠的青枝，在柔柔轻风中摇曳。还有那几近透明的素纱，自微风中款款飘来，轻轻披在枝头上，如披在你的肩头……
"为何送我如此珍贵的青枝水？"白马兰依问道。
苏小船看着她如盈溪水的眼眶，叹口气道："因为你懂它，比谁都懂得它。"
白马兰依瑶鼻一酸，泪珠终是禁不住自面颊滑落，坠入小瓶中。
苏小船紧握住白马兰依的小手道："青枝是取自尾冬的第一抹春情，它翘楚在北风中渴望温暖。然而，天地春暖时它却己老去。它的宿命就是将春意告知世人，世人在笑折青枝的时候，谁知这也是它的一生？青枝水带着楚楚的泪随冬来、见春去，温暖的是人心，清冷的是它的毕生。"
白马兰依轻轻挣脱苏小船的手，拭去面颊的泪水，垂首道："我不明白！"
苏小船忽地起身来到她的身后，将一颗螓首揽入怀中道："不，我知道，我知道你明白！你骗不了我。兰依，谢谢你！谢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出现，让我在痛苦中快意于这短短几日的相守……谢谢你做我春暖的那一根青枝，让我能在春风中含笑离去……"
几颗滚烫的泪珠渗入白马兰依的青丝间，令她不禁停下那微微的挣扎，将一颗螓首更紧地贴近他的心口。
那颗颤抖不止的心，如此强烈，如此真实，如此接近，却为何要停下来、要离去？是谁定要留她一个人，去寂寞回味那行将远去的芬芳味道哦！
白马兰依缓缓仰起玉颈，承受他那带着丝丝酸涩的唇吻……

驿外的一朵野花上，憩下一只孤单的蝴蝶，这小生命来得是不是太早了些？翅膀也扇得那般无力。
顾蓓翌忽然笑了起来，将守在一边的柏冰寒吓了一跳。
辛爱辰停下在顾蓓翌的秀发中的梳子，也随她笑看着那只早来的蝴蝶。
顾蓓翌指着蝴蝶道："蝴蝶，蝴蝶……弟弟你不要抓它呀！不要……"
辛爱辰哄着顾蓓翌道："弟弟听姐姐的话，不抓，不抓蝴蝶！"

四十八

一阵风吹过，掀起她额角垂落的散丝，刀疤现了出来。
"不难看。"苏小船微笑着赞道。
柏冰寒叱道："你少跟我废话，有话就讲。"
苏小船释然笑道："柏女侠，我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，却没有问别人，偏要问你是为什么？"
柏冰寒冷冷道："还是废话。顾蓓翌失忆，你是问了也没用，而小馨的武功不在你我之下，强求不得，你自然是想对我先礼后兵。至于白马兰依，你当然不会去问她，因为你要问的就是她。"
柏冰寒这一番分析，直教苏小船一时无话可讲。
"好了没"柏冰寒傲然道："该答的，我会主动告诉你。不该答的，你就念念我的名字。"
"好"苏小船见她性情直来直去的，不再委婉地直问道："我到底对白马兰依做过什么？"
"吻她……"柏冰寒念头一闪，急忙收语道："我不知道，我没看见！"
苏小船含笑抿唇，又道："我是问在我入魔的那段时间里，我对她做过什么？"
柏冰寒"刷"地将冰寒刀自腰间抽出道："你用强吧！"
苏小船拈指道："兰依说这叫帝魔流光剑，这剑就像流去的时光一样，一旦开始，就没有收回的可能。从我练它的第一招开始，我就收不住那种飞逝的快感，甚至忽略了微微的抽痛。后来我就一直练下去，现在能出七七四十九剑了。韩秋雪那天去姑苏城找我，我问他练功有用吗？这个问题起初我也回答不上来。现在我却明白了：用的时候它就有用，不用的时候它就没用，不在于它本身有没有用，而在于你倒底要不要用？这就好比图中的那条河流一样，它就是河流，它本身就只有一招，绝对没有第二招，那些诱人的波纹是风吹过河面所引发的，但风是风，风永远不属于河流……所以，当我练出第二招的时候，我就将帝魔流光剑的剑旨参悟错了。走火入魔是习武者受俗套招式理念束缚，以及一招更比一招强的贪欲所致，这一切咎由自取。"
"还能挽回吗？"柏冰寒急问道。
苏小船摇首道："剑气己伤及我的肺腑，从起初的微微抽痛，一路下来始终不能自拔，以致于现在入魔的时候连记忆都丧失了。所以我想知道在那段时间内，我对兰依做过什么？"
柏冰寒收起刀，重叹道："你终于悟到了帝魔流光剑的真谛，就算死也能瞑目了。至于白马兰依，我实在……"

苏小船"卟嗵"一声向柏冰寒跪下道："柏女侠，小船死不足惜，但是，你不能让我带着对兰依的愧疚而去！"
柏冰寒急忙上前相扶，小船执拗不起，柏冰寒咬唇痛道："你……当时，你……你将她按在草地上，剥光了她的衣裳，双手在她的后背又摸又掐，血花四溅……"
"兰依她……她……"苏小船颤声道："她为什么不反抗？"
柏冰寒禁住泪水道："你该明白，她甘愿受尽羞辱，只因为……因为她是真的好爱你！"
苏小船抱头哀号，发乱如狂地呼嚎道："兰依，你痛煞我也！"
"她心甘情愿分担你的痛楚，始终没有作丝毫的反抗。"柏冰寒眼角掉落两块小冰，继道："若非我下手劈晕她，嗨……"
苏小船跪行几米，向着城内痛嘶道："兰依，小船负你一片深情，只有来生……再相报！"言罢"咚咚"叩首。
柏冰寒在其身后轻声道："你在她背后乱画的想必正是帝魔山河图，但被我制止住尚未画尽。我知道，她们本来就是要的那幅图。可是现在，她更要你！"
苏小船稍稍定下情绪来，对柏冰寒坚定地道："无论如何，就算现在就死，我也要将图留下来给兰依！"
言罢掏出怀内白马兰依给他配的伤药，下力一握，尽作齑粉，挥散于风中。
苏小船对柏冰寒道："没有画卷，第五十剑己经等不下去了。我能感觉到病发的时间越来越久，剧痛也是越来越强大。或许再发一次病，就撑不住了，我必须坚持住！必须！"

月明阔宇一更天，倚影犹夸酒力绵。恰是无眠风晚遇，芬芳吹入我心间。
"今天我要带你去做全天下最坏最坏的一件事。"苏小船飞身上了屋梁。
白马兰依笑红了脸道："为什么不是去做好事了？"
"因为"苏小船讪笑道："因为我从没做过坏事嘛！"
"谁信"白马兰依驳斥道："做坏事，你是不是要让我做你的替罪羊啊？"
"到了。"苏小船纵身飞下。
白马兰依四处看去，此处分明是一处和尚庙。"阿弥陀佛"四字镌于外墙，笔劲飞扬，超然出俗。
苏小船令兰依在树后稍等片刻，他去去便来。
半晌，苏小船回来牵过白马兰依的小手便发足狂奔。
白马兰依一头雾水，依稀听得身后有人在喊："抓刺客！快来抓刺客！"
一老声斥道："别嚷嚷，回去！回去！"
"主持，你脸上哪来的水？还一阵……"
白马兰依奋力甩开苏小船的手，指着他道："快说，半夜三更的，你拿人家和尚寻什么开心？"
苏小船附耳告诉她，兰依不禁笑得鼻涕都喷出来。
苏小船取出手帕，轻轻拭擦去她的鼻涕。那张如花娇靥浸泽在如银月光中，益发地芬芳扑鼻。
"你说你怎么这么坏？这半夜入室，还尿人家老和尚一脸。"白马兰依刮着鼻子斥道。
苏小船诡辩道："和尚最虚伪了，风动说是心动，见色装作不见。那么这尿出自人身，天然之物，何嫌己臭？再说了，我不是说好了要做全天下最坏的坏事嘛。"
白马兰依懒得与他穷辩，飞身先去，笑吟出声道："来呀，我看你是装作见，还是不见。"
苏小船哈哈一笑，脚一跺，追上前去。
迭落双蝶不夜天，一城水色万屋绵。遣怀须借金杯举，直取银泉两眼间。
白马兰依正雀跃于恣意相逐，忽听得身后苏小船"唉呀"一声。回首时，己不见了苏小船身影。骂道："休要骗我！你个鬼机灵。"
话虽这般讲，脚下却是一步紧似一步，向那小船发声处扑身而去。
苏小船哪里都没去，就在那里。只是，伟岸的身子己蜷如细蚓，痛苦不堪。
月至二更，棒擂双声，声声勾魂。

四十九

旧伤未愈累新伤。入魔的苏小船将白马兰依按在地上，一阵疯狂的撕扯，破碎的白衣四散而去，月光照在温香软玉的背上。
一线血自肩后涌出，流经尖突的胛骨，又折向雪白的乳沿，再悄悄地落进尘土中。
突然，冰凉的手指在伤口处停住！
悄悄的夜，只剩下白马兰依凄凄而微弱的孱泣……
手指又动，在伤口边沿柔柔地抚摩。
兰依心生诧异，不禁扭过头去，但见苏小船己是满面泪水。
兰依翻转身来，抓住苏小船的胳膊狠狠地咬下去，留下两排深深的银牙月痕。继而捶打他的胸部嗔骂道："为什么你还要骗我？为什么？……"
小船猛地将兰依搂入怀中，厮磨着轻语："兰依，我真的好想陪你走很远、很远、很远……可是，是我苏小船没有这个福份……忘了我吧，和月亮草一起离开这个混沌不堪的江湖，去寻找不求有用的平凡生活！"
兰依拼命地摇着头泣道："不要，我不要……求你不要松开我！"
苏小船揽起兰依的俏首，一次次的吻落，却如何也吻不干那川流的溪水。
小船的眼神渐渐浑浊，或许是月亮太远，或许是泪水太浓，那张俏面越来越模糊，越来越似飘向了远方。他想拼命抓住，可是一臂太短，如何牵得住千山万水之外的身影？
"小船，小船"兰依痛嚎着想摇醒他，这转眼便将消逝的美梦，做得人好累、好累！
苏小船暴吼一声，双眼陡然射出异样的寒光。随后两条黑线自眼瞳中流出，一对清秀的眼眸转眼漆黑一片，可怖至极。周身亦轰出一圈气浪，将白马兰依震飞在两丈之外。
十指初张如箕，剧颤既而失形。四十九道剑气破指而出，血色剑气又在孤月银光下如贯日长虹，摧山裂石，将那户人家的后院布设，尽皆洞穿、击碎成漫天飞洒的尘末。
白马兰依堪堪躲过小船暴走的帝魔流光剑，仍不免为剑气所伤，右腿裤管一片嫣红。
苏小船猛地盯住白马兰依，迎面扑来。
白马兰依折身翩飞出去，却未料苏小船对她方才所立之处十指剧颤，又一波剑气飞射，直轰得石板碎如粉尘。
"哈……"苏小船昂头大笑道："看我还敢跟你斗！"
白马兰依明白，苏小船此番入魔，不止是伤瞎双眼，连大脑亦被侵损，己致言不合情。心料他，去时己不远。
白马兰依咬一咬牙，全不惧苏小船发难，冲上前抱拥住他道："小船，兰依死也不离开你！"
苏小船双腕一翻，十指剧颤，又待发出帝魔流光剑，却内力不济，颓坐于地。
白马兰依全不管自身安危，放怀将小船抱转过来，深吻他灰尘满面的面庞。
如泉暖泪在二人贴紧的面庞上，划出爱的伤痕。

苏小船似平息了魔障。
突然，又猛地将白马兰依的脖子一掰，转过其身吼道："好啊，转过来，哥哥现在就教你画画。"
白马兰依抑制住自己的情绪，将无尽悲痛化作微颤的抽泣，坐在苏小船身前。
肉绽血涌的十指按住了那对尖翘的胛骨……
然而，那手指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又捏又掐，却是沿着白马兰依的脊骨缓缓滑落。
白马兰依心头一紧，一颗头颅软软地靠上了她，温暖的面庞贴紧她颤栗的裸背。
"小船"白马兰依收住泣声，悠悠道："你愿意和小白陪我去找那棵朝阳的树吗？"
苏小船细微地答道："我愿意陪着你……还有小白……"
白马兰依咬一咬唇，又道："小船，你会像我一样，永远地记住我吗？"
"恩！"苏小船将面庞缓缓在她的裸背上厮磨。
白马兰依苦苦地一笑道："你骗我，你又骗我……"
贴在她裸背的面庞停止了蠕动，一丝更深的凉意穿背而入，直刺心房。
白马兰依仰面望向万丈冥空，那冰结的泪珠莫不是化作了天上的繁星，闪动着忽现忽隐的光泽。
白马兰依放喉撕碎长空："小--船--，你再骗我一次……再一次……好么？"
惊起的人群围涌而来，却遭几名僧人驱逐而去。
辛爱辰疾飞而至，只是一愣，脱下素洁外衣，为半裸的白马兰依裹上，屈身劝道："兰依姐姐，小船他……他……"话未尽，己泣不成言。
柏冰寒垂首劝道："兰依，节哀吧。无论如何，你好好地活着，是小船唯一的心愿！"
辛爱辰抱住颤栗的白马兰依道："兰依姐姐，为了小船……你必须站起来！"

白马兰依深吸一口寒气，回道："谢谢你们，我会好好活下去，为了爱我的人和我深爱的人们。"
说罢转过身来，扶住苏小船的尸身，正待立起，忍不住为眼前所见惊呼出声。
一柄血染红匕深深地插在苏小船的心口，那血水己将身后淌成一片血洼。
白马兰依情难自抑，再度痛呼道："你……你怎么这么傻？……为什么，为什么你死都还要骗我？为什么……再痛再苦，我都甘心与你一起负担……为什么？难道你不相信我？……这倒底是为什么……"
厉声划破长空，天边现出死寂的苍白，如行天的丧队身披白纱，缓缓经过，哀绝人心。
那时挥袖影和槐，只道相思未必哀。
飞雪凝花新景色，沉渊流韵故人怀。
百年恩爱枕清梦，一剪春光醒绿苔。
但怕来生如有信，小窗依旧向南开。
柏冰寒但要将苏小船尸身背起离去，白马兰依挣脱辛爱辰的紧抱，抢抱过苏小船，以二人摇头凄声道："不，不，小船还没死。你们相信我，他真的还没死……走火入魔还可以再疏导的，就算死也不会这么快……不会的，不会的……"
柏冰寒叹道："是的，他不想再让别人受煎熬，尤其是他深爱的人。所以，在这次入魔之前，他向我相询他入魔后对你做下的事，并且，将你给他配下的抑制发作的药全给毁了……"
白马兰依咆哮道："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？为什么？……柏冰寒，我恨你！我--恨你！"
柏冰寒"卟嗵"一声跪向白马兰依道："对不起，白马小姐，我……"
白马兰依悲痛钻心地道："小船一定是不想再见到我了……是他不要兰依了，与你们无关……"
言罢猛然跃向苏小船，"嗖"地将血匕拔出，继而眼前一黑……
辛爱辰收起小手，对柏冰寒道："姐姐，走吧。天亮了，顾姐姐现在不知怎么样了。"
柏冰寒向那群围场的僧人拱手谢过，借得马匹，驮上白马兰依和苏小船，回行而去。
天甚好，一色的青，半朵白云也不见。或许说，这时候来一场暴雨才合人心情。
然而，天意不管人情，眼前如斯，万载亦如是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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