戈小丽（美国）：1971东台行(Z)

谢家湾

戈小丽（美国）：’1971东台行

    1971年秋，我还在山西农村插队，突然收到爸爸戈宝权一信，叫我速回北京。爸爸见到我高兴地大声说：“我被解放啦！”这里说的“解放”是当时文革的用词，意指他被定为“人民内部矛盾”，再不是“苏修特务”和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”了。当时他还在河南信阳干校，因为“解放”，不仅得到退还的工资，还被批准他两个星期的休假。
    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南方的亲戚发电报，电文就是：“我被解放啦！我带毛咪去看你们。”（毛咪是我的小名）。现在的人看这样的电报一定觉得很好笑，但“解放”在那时可是件大事。爸爸为自己的问题给兄弟姐妹带来麻烦一直深感内疚，他要马上和他们分享“解放”的喜讯。爸爸还兴奋地告诉我：“还有一个你想不到的计划呢，我要带你回东台。这些年呀，求学、工作、走南闯北，太忙碌了。现在终于不忙了，一定要回老家去看看。”
    我们乘火车南下，过江去扬州，再乘长途车去东台。当时去东台的公路尘土飞扬还坑坑洼洼，非常颠簸。爸爸笑说：“毛咪，我们成筛子里晃动的两只煤球啦。”我说：“爸！我们是两只快乐的煤球！”爸爸激动地望着窗外的回乡之路，一直在微笑。我是急切地想看到这个听过多次的东台，努力地回想爸爸讲的所有细节，以防漏看哪个。我从小就是在爸爸的“东台故事”中长大：咱们家门前有座玉带桥，那桥好高好大呀。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爬到桥中间最高处，然后抱住桥栏往下滑，要滑好半天呢；街上小贩卖的一种烧饼特别好吃。小时候，如我考了好分你爷爷会给我几个小钱去买一只烧饼，那可是难得的奖励。那烧饼好香呀，我会把它掰成小瓣，一点一点地吃；咱们家世代书香门第，最有名的家规是“烟酒不进门”，餐桌上最常说的警言是“青菜豆腐、长命百岁”；走了这么多城市，去过这么多国家，吃过这么多国宴，可哪里也找不到像东台鱼汤面和阿羹汤那么好吃的东西……
    我的东台印象完全是由爸爸的故事和那张发了黄的全家福编织的。相片上身穿长袍微笑的爷爷戈绍甲清秀聪慧、文质彬彬，好像在对我说“烟酒不进门”；玉带桥大概像颐和园那玉带桥吧，不过爸爸说很大，大概是赵州桥那个样子了……
    慢慢的，东台在我脑海中形成这样一幅画面：国画清淡色彩的幽静水乡；渔人们在河上边划边哼唱一些当地的渔歌；街上行走着穿长袍、说爸爸那样东台口音的儒雅文人，小贩们叫卖着鱼汤面那样好吃的东西；一个少年坐在河边，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烧饼吃，为的是延长对美味的享受；他边吃边望着悠悠的河水，河水就那样缓缓的无声地流去。
    当我们终于站在家乡的土地上，爸爸再也控制不住，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下。我抱住他的胳膊，让他好好哭了哭。爸爸16岁离乡，58岁初回，我从心底理解他的百感交集。我们这次回来是打“无准备之战”，既没有亲人在东台也没联系住宿。爸爸思乡心切，说就“车到山前必有路”吧。问长途车站的人，他们说去试试东台县革命委员会第一招待所，那是本地最好的一个。1971年还是文革期间，招待所大门两边的墙上贴满大字报和标语，可文革似乎又没很大程度地影响这南方小城，城内非常的安静。我们问门口登记处一个有美丽笑容的姑娘能否住宿一夜，她让我们出示单位证明。这是当年的必备证件，证明你不是反革命或流窜犯等。可这难不倒爸爸，他递上中国科学院写有“籍贯：江苏东台”的工作证，用东台话说：“我是东台人呀，42年没回来了，请考虑让我们留宿”。姑娘说：“啊，你是东台人？我去问一下我们领导。”一会儿她跑回来，热情地说：“我们所长说让你们住！”招待所的人对我们的友好让我们感觉真是回到家乡了。
    解决了住处，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在玉带桥巷3号的旧居。1971年的东台还基本保持原样，爸爸居然靠印象很容易就找到旧居。旧居的房子已年久失修，木制门窗的油漆完全剥落，但房子整体和发了黄的那张全家福上显示的竟一模一样。一个抱着小宝宝的老奶奶迎出来，她居然知道戈家人原在此居住。老奶奶的儿媳去把当时在红星理发馆工作的丈夫找回，这个中年理发师傅很善解人意，说你们一定想看看旧居吧，便打开门让我们进去，把我们独自留在那里。我们父女在屋中站了好一会儿，仔细端详。爸爸指着朝南西边的一个房间，说这是你爷爷奶奶的卧室，1913年我就降生在这里。一家十几口人住得很挤。打开那尘封往事的闸门，心潮难平，这对爸爸是时光倒流的震撼，于我是真正站在爸爸生长的房屋中的震撼，并因我“伟大的爸爸”（在家里常对爸爸的爱称，因我又爱又崇拜他）竟生长于这么一个普通的南方小屋而感动不已。我们与主人道别后，便出去看玉带桥。这简直让我大大惊讶了：玉带桥和我想象的差之远矣，是青砖砌做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小拱桥。连爸爸都吓了一大跳：“怎么会这么小呢，我们小时候趴在桥栏上觉得这桥大得不得了。”我们俩都笑了。我说：“爸，那是你童年的印象呀，可能后来你太想这童年的桥，便在脑海中把它不断放大了。”尽管我没看到我想象的桥，我却对它情有独钟，这是爸爸的桥，是“东台故事”的开场白“咱们家门前有座玉带桥……”，是爸爸梦中千回的桥，是他回乡后第一个想看的故乡标志。
    第二个去看的地方是东台的主街，街上两边站满小贩，售卖鱼虾、青菜和家乡特产。我们路过一个卖烧饼的摊子，一个妇女在炉壁内烤一种北方叫做“贴饼子”的烧饼，五分钱一只。爸爸激动地说：“这就是我给你讲的那个烧饼呀！”我说赶紧买来尝尝，咬了一大口发现既不油也不酥，甚至不是发面的，一点儿也不好吃。我没敢吭声，可爸爸说：“怎么没小时候那么好吃了呢？”我们俩又笑了。爷爷曾有九个孩子，经济拮据，不会让孩子出去吃东西。一个外面做的烧饼是孩子难得的零食，而这个最佳美味还被添进许多孩子的兴奋，自然是美上加美了。爸爸和摊子上的小贩们用东台话大声聊天，小贩们都夸爸爸离乡这么多年还能说这么好的东台话。正是“少小离家老大回，乡音未改鬓毛衰。”爸爸16岁离乡后一直努力地学普通话，可是进展很小。从我记事起他说的普通话实际还是80%的东台话，以至同学来家时我还得当“翻译”。自他踏上东台的土地，就像移去了42年的离乡空白，他的东台话几乎在一刹那回到百分之百。我真感谢他没学好普通话，否则我就听不懂东台话，不能融于这种乡情了。对北京人来说，南方话犹如外语，往往是一个字也听不懂。我站在他们中，惊讶和高兴我这北京长大、一天没来过东台的人竟听的句句真切。
    夕阳西下时分，我们走到主街尽头的下坝码头，这也是“东台故事”里的串场河。爸爸16岁时公振爷爷带他去上海求学，这是爸爸一生中的巨大转折，使他从一个南方小城的少年成为著名翻译家。爸爸说，在他离家前十几天，奶奶王泳玉一直伤心地哭，怕再见不到儿子。临走那天就在这河边，奶奶从袍子里掏出七块银元给爸爸，像天下的母亲那样，在孩子身上多放几个钱，就觉得孩子会更加安全。银元是当时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，人们称做“袁大头”。爸爸把银元藏在身上，登船告别。母子心都碎了。爸爸说船开了很远，奶奶还站在那里。爸爸不知道奶奶怎么攒下这七块银元的，但深知不易，不忍心花就留起来。后来他带到苏联，又带回来。在上海和苏联的期间，这七块银元是他和母亲感情的链接。每当他特别想念母亲的时候，就拿出来看看，一个一个地拿起来，再握住。爷爷奶奶和两个兄妹在他离去后病故，爸爸将七个银元中的六个分给六个弟妹，以做纪念。
    我们在城里走街串巷。家乡对我既陌生又似乎很熟悉。我们又折回南门口大河，眺望那远去的帆船和如诗如画的田园。傍晚的河畔一片忙碌，渔人们打鱼归来，船上烧饭的炊烟冉冉升起，河两岸房子的灯光淡淡洒向河面。爸爸突然惊讶地指向河对岸的一座房子说；“真没想到那房子还在那里。”爸爸说当年这家人有两个女儿，因父母看上爸爸，托人找奶奶说亲，说爸爸可以任挑一个女儿，爸爸婉拒了。我说：“太有意思了，你为什么拒绝呀？”爸爸说当时他一心要随公振爷爷见世界，要求学，要做事业有成的人。他的理想长上了翅膀，谁也拉不住他。
    阿羹汤没找到，爸爸说怎么也得找到那比国宴都好吃的鱼汤面，经路人指点居然找到一家。我们和东台老乡们坐在一张长条桌前，看大师傅在一个巨大的锅中煮面。面端上来那鱼汤像牛奶一样白，一吃满嘴香。我本怕鱼汤面会是烧饼的故事，没想比我想象的还要好。我说老爸呀，你这个回忆才是最最准确的。爸爸和东台老乡们边吃边说，特别开心。我小声和爸爸逗：“他们根本不会想到你是名翻译家戈宝权呢。”爸爸说这才好呢，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夹在他们当中更让他感觉到回到童年和少年，就是在他出名前的时光。
    自那次回东台已过去37年，可我越来越感到和东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我在北京长大，当时我的小学同学父母多将他们孩子的籍贯填成北京。从地域文化上讲，我们确实是北京人，可爸爸每次都把我的籍贯填成“江苏东台”，说你不是北京人，你是东台人呀。因此，从小学生手册到北京的工作证，从中国护照到现今的美国护照，籍贯仍是“江苏东台”。我为是东台人骄傲，我感谢爸爸将这籍贯贯穿我一生，让我有根可寻。我遵循戈家家规，从不喝酒抽烟。我小时候像其他孩子一样喜欢吃肉，不明白为什么经济富裕的爸爸老劝我吃青菜豆腐，可现在我在美国还最爱吃青菜豆腐。不光是从健康角度考虑，而是越吃越品出它们的鲜美。爸爸将奶奶给他的“袁大头”给了我，说“好好保存，那上面有你奶奶的体温呀”。爸爸带到苏联又带回中国的这个作为纪念的银元，我把它带到英国又带到美国。每当我打开装银元的盒子，看到这铸有“中华民国三年”的、跨越世界多国的银元，总会有种神奇的感觉。我握住它，就像感觉到奶奶和爸爸，好像又看到那伤感的一幕：缓流的河水和行走的船分隔了母子，他们俩就那样站着，互相凝视着，直至他们的身影从互相的视线中消失。随之想到的便是爸爸讲的那些既像史诗又像民谣、既像家事又像故事、既像纪实又颇有童话色彩的悠久东台往事。
    文革结束后，爸爸多次荣归故里，受到东台ZF和乡亲们的隆重欢迎和盛情接待。我因去英国留学、后去美国留学并在美国发展及一些其它原因，一直没有回过东台，可我从戈家的亲戚的口中一直听到东台的巨变。远在大洋彼岸，我浏览了东台网站的每一张页面、每一张相片，我惊叹：我简直认不出她了。我知道故乡的父老乡亲对爸爸的关爱，他们不但建立了“戈宝权图书馆”，还在东台文化广场上的“东台人文大观”中竖立了爸爸的浮雕。作为女儿，我对家乡ZF和父老乡亲所做的一切永远铭感。
    37年后，我将第二次回东台，我感到非常的激动。我爱旧日的水墨画似的东台，也爱欣欣向荣、五彩缤纷的现代化东台。家乡的父老乡亲们，我期待再次见到你们！


    2008.03.08于美国德克萨斯州寓所
   

（注：戈小丽的父亲为著名俄国文学翻译家、新中国第一任驻苏代大使、文化参赞戈宝权先生）

伊酷

东台县革命委员会第一招待所:一招,现在改名了.
还有戈公的东台话.看着很是感人.
作为一个东台人,我们感到骄傲!

谢家湾

转自东台人张仁平的博客,感觉很感人,那烧饼,那鱼汤面,那七个银元还有那贯穿一生的籍贯......

爱英统青

我骄傲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

枫飞

我也骄傲，我是东台人，O(∩_∩)O哈哈~

moli

往事了，都是往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