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文武【女儿丑】

月塘诗侣

一、

第二碗面吃得我很撑，并且打了一个嗝。
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，这嗝声的伤害太大，但我却无比地快意。
在汤喝完的时候，我甚至故意就着空气啜出美味的声响，完了吐长舌头将碗边边儿来回舔了一圈。
撑着桌角起了身，扭扭脖子，捏出铜板手指一搓，在“咣啷”声消尽前离去。
没走远，一切才刚刚开始。
*
不知她从何而来的侥幸心理，兴冲冲地从柴垛后钻出来，踩着长凳趴到桌上。
“滚！”
老板的怒喝也没能抑住她对食物的渴望，顶着被揍的风险，捞来那只空荡荡的碗。
先前那双能将柴垛点燃的目光，霎时熄灭，结为死灰，掩入被风恣意撕扯的头发中。
我很满意，也许她抢走桌上的铜板会让我更满意。
*
秋天带着风雨来杀人，入了冬，再用雪埋。
我不赌她能否活过秋天，我赌她活不过三天。
*
天越黑越早，今天回得却有点晚。
红玉楼的水水很黏人，但她只能让我快活，无法使我安睡。
我习惯了蛛网密布的三圣庙，习惯了狰狞可怖的塑像，还有那湿冷发霉的空气，草垫下爬走的蚁虫，张着大口的屋顶，以及那双死灰中跳动余烬的眼睛。
今晚格外安静，比沉默更安静。
这样的环境，最合适死个人。

二、

揭走棉被，我看到瑟瑟发抖的身体在草垫上蜷作一团，虚弱的喘息这才从干裂的唇边传了出来。
她勉强着睁开眼睛，动了动唇，嘶哑得听不清她在说什么。
我裹上棉被，跑到墙角捡起一块破布扔在她身上。
“这才是你的。”
草垫子也是我的，但没说出来。
*
屋顶又破了个大洞，阳光直射在草垫上，这庙就快秃顶了。
听到声响，我回了头。她倚靠在庙门上瞅我，我放下手中的铲子，指着小小的泥坑。
她走过来，顺着坑边慢慢躺下去。
刚刚好，埋十三、四岁的小孩再合适不过。
她缓缓闭上眼睛，笑了。
一铲子的烂泥，盖住她的小脸……
*
那场大雨是在五年前。
雨很大，道上的泥都打烂了，也冲淡了尸臭。
我趴在女尸上左一声“娘”、右一声“娘”地嚎哭，一只手死死抓住独轮车。
卖红薯的老头全慌了神，松开车把跌坐在泥水中。好半天才收住神，求我放过他爷孙俩，千万别报官。
那个叫阿雅的小丫头，上前把银两全给了我，但她竟然捂住了鼻子。
我恶狠狠地盯了她两眼，一把抢过银两，继而骂咧咧地扛起女尸走了。
*
沾了泥水的尸体更重了，我背了几里路，寻个断崖处将女尸扔了下去。
如果武功还在，这本该是件很轻松的事！

三、

在三圣庙再次遇上阿雅的时候，她还不算太邋遢。
羊角辫也还扎着，只是扎着辫的红绳儿不经洗，烂了。在河水里濯后放下来的长发，也还是美的，但没人梳理后太痒了，只好就借把剪子，剪了。
“爷爷死了。”阿雅眼圈泛红。
“关我屁事。”我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。
*
点我已经踩过，老汉过了晌午才回头，只有瞎老太一个人。
进屋，打开柜子，钱袋在左下角，拿了就跑。
“记住没有？”我忍不住又用树枝捅了捅发愣的阿雅。
“我……老奶奶太……可怜……”
我将树枝甩在她头上说：“活该你饿死，再跟着我就打死你。”
“换一家行不行？”阿雅拖住我的袖子。
“不行。”
*
瞎老太听音辨向的能耐倒也了得，一把抓住阿雅，继而放开嗓子喊：“抓贼啊，快来人……”
阿雅傻了一般，也不知挣脱。这下把我急得，冲进去将瞎老太猛推一把，牵住阿雅狂奔出去。
*
我说烙饼已经给你了，要死要活都别拉着我，可她就是不放手。我寻思了一下，掏出五个铜板扔在地上说：“不是我，你这次命都没了，最多这样了。”
阿雅直摇头，甚至将烙饼塞还给我，说：“你娘死了，我爷爷也死了，我们都没有家人了。”
我呵呵干笑几声说：“虽说当时你还小，难道不知道我那是在诓骗？”

四、

月光下，羸弱的身体佝偻着，垂向河面。
“恨我？”
“不恨，我也想活下去。”
我站到她身旁，目光随着涟漪悠荡。
“你可怜别人，谁可怜你了？”
“我，”阿雅把头转向我说：“我只是不想伤害别人。”
想了想，我蹲下将她的身体掰转过来，掬来一些河水抹净了她的脸。
*
水水是只猫。
“喵……，喵……”水水瞪圆眼珠看着我。
水水是条狗。
“汪……，汪……”水水舔舐起我的胸脯。
我加速耸动臀部，一遍又一遍地咒骂着：“畜牲，畜牲，畜牲……”
*
那天水水急匆匆地找到我，说出大事了。我送进去的小蹄子性子太野，把李家老爷推倒，摔折了腿。平日里妈妈驯她时倒还乖巧，不曾想真上阵了闹这一出。
我问她，人呢？
水水说李家老爷动真火了，妈妈求情都求不住，衙门里来人把阿雅带走了。
我说，好！
*
在妓院的这些日子里，她是养好了些。在昏暗的牢房内，像是一只羔羊卧在干草上，露出一截的手臂上，有几道血红的鞭痕分外显眼。
她实在是撑不起瘦小的身体，只侧过蓬发覆面的头，看见是我，颤声说：“谢谢你来看我！”

五、

我说你谢我什么？谢我诓骗你爷爷的钱？谢我逼你偷瞎老太的钱？还是谢我把你卖到妓院当雏妓？
阿雅一下子不知怎样回答。
我跟她讲，她死不了。在她身上亏了多少银子，鸨母都会一一赚回来的。
离开牢房前，我折身对她说：“你得记住，你不想伤害别人，但就是你，让李家老爷摔断了腿。”
*
红玉楼的鸨母还真是有能耐，没半年工夫，阿雅就被衙门放了。
从牢里放出来的那天，鸨母误了接人的时辰，是阿雅自己回的红玉楼。这也让鸨母相信，她不会跑。但也是怕了，没再逼她接活。而后院那些粗脏重的活儿，鸨母没少把她当男人使。
阿雅的性子倒是真烈，甭说三顿饭，红玉楼的一口泔水都没喝过。
“没用的，”水水说：“她就算饿死了，也起码五十年才还得清。”
*
第二铲的烂泥，铺盖在她初见隆起的胸脯上，我说这样也好，一死百了。
阿雅伸手拨落满面污泥道：“那你为什么救我，让我发高烧死掉好了。”
“有吗？”我又铲起一堆泥。
阿雅“噔”地坐起来，冲我道：“虽然我不明白你想要我怎么做，但你也掩盖不了，你想我能活下去。”
*
铲子掉在地上。
“那你怕不怕死？”
“不怕。”
“你怕不怕比死还难受的活着？”
“不怕！”
“我教你杀人，你学不学？”

六、

汴京，羽林宫分舵。
“宫主，干净了，但没找到圣光佛。”铁面人拱拳道：“刘舵主很快就被属下溺死，据此推断，沉船当日潜入汴水盗宝的人，并非刘舵主。”
曹寒雨一把掀下铁面人的铁制面罩，在手中捏成一团，冷冷道：“刘念丝有没有盗走圣光佛，还轮不到你这个丑婢说话。”
“属下知罪。”铁面人立跪于地。
“去郑州分舵，”曹寒雨令道：“羽林宫的反刺，全给我拔了。”
*
李思乡看了一眼熊石翔的尸体，转而抹一把唇边血渍道：“曹寒雨，翔老弟这些年什么都没干，专练车裂指。现在，伽叶护体神功被破，你也完了。”
曹寒雨踉跄着后退几步，阴声道：“就凭你这郑州小舵主？而我，有的是机会。杀了他，铁……”
一柄透心凉的长剑，刺穿曹寒雨的身体。
*
“你是谁？”李思乡疑惑地问铁面人。
铁面人揭去面罩，现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容，继而长吁一口气，开心道：“终于……结束了！”
李思乡眉头紧锁，那身法、那剑法……又熟悉，又陌生……
*
羽林宫地牢机关密布，但凡入侵者不知门道，必当场授首。
铁面人却如入无人之境，一路疾行，直达最终的密室。

七、

这密室纵有机关控制一定时辰让阳光照射进来，终究难以弥补阴湿环境对人的伤害。密室中的散发女人，也只能从那一颦一动，看到她当初的华丽动人。
铁面人将长剑在石桌上一拍道：“我再说一次，你愿不愿意都得跟我走。”
散发女人回道：“姑娘，谢谢你来救我。但你让我如何相信曹寒雨会将地牢机关告之于你？他不是那样的人。别说侍卫，就算他亲娘也不会。”
*
铁面人沮丧地在石凳上坐下，托着脑袋思索片断道：“他让我潜伏在羽林宫，直到曹寒雨护体神功被破时下死手。而另一件事，就是救你。”
“为什么他自己不来？”
铁面人急道：“他一点武功都不会，三年间，害得我只能看剑谱自己体会，这羽林宫他进来半步也是死啊！”
散发女人先是惊骇失色，继而喃喃自语：“不会武功？他不会……”随即似是猜到什么，泪水奔涌。
*
“什么人？”铁面人将长剑擎起，指向密室门外。
“郑州舵主李思乡拜见宫主夫人。”一行人涌入室内跪拜于地，李思乡向散发女人继道：“夫人，臣等有罪！”
铁面人懵了，手指散发女人，向李思乡问道：“她，她是曹寒雨的……夫人？”
*
李思乡摇头道：“羽林宫宫主只应姓刘。”
“不行，我得找他问个明白。”铁面人急切地冲了出去。

八、

“为什么？”阿雅哭诉道：“曾经他怎么甩也甩不掉我，而现在我为什么怎么也找不到他？”
水水起身，从枕头下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。
*
阿雅：
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，我相信你已原谅了我曾经对你做过的一切，谢谢你。
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六年了，一个恩将仇报的江湖败类，为了权位不惜背信弃义地谋害大哥，囚禁嫂嫂，甚至连他们的孩子也不肯放过。亡命天涯迫使这位大哥不得不将女婴丢弃给善良的一位老人，直到追杀的势头消退，他才能回来寻他的孩子。
可他发现，这孩子就像他们夫妇俩一样太善良了，这种善良其实是不辨黑白是非的脆弱，是不珍惜自已生命的懦弱，是留给恶人耻笑的迂腐。所以，他想尽办法让这女孩去经历人间的苦难，唤醒她不屈从于命运的斗志。而面对女孩受到的种种折磨，他的内心也无时无刻不经受着百般煎熬，更因自己筋脉尽断无法复仇而悔恨。但最让他痛苦的是，人就在眼前，父女却不能相认。一旦相认，这女孩就无法在那江湖败类的身边隐忍下去，无法侍得良机格杀恶徒，无法救出自己被囚禁多年的亲娘……
*
水水急忙上前，扶住几近晕厥的阿雅。
泪水打湿了信件，也湿透了阿雅的心。

九、

……阿雅！爹为你的善良而欣慰，更为你的成长而骄傲。回到你娘身边，她此时太需要你陪了。而我，现在还不能原谅我自己。或许，医姑墨璃恢复你因潜伏而毁坏的容貌时，爹就回来。爹只想看到闺女阿雅比花朵儿更美，比蜜汁儿更甜，比云雀儿更欢……
*
看到此，阿雅破涕为笑，抹了把眼泪跑到窗前，冲着远空怨声喊道：“娘，娘，爹嫌女儿丑！”

（完）